面纱与革命

第22章


    努里捋了捋头发:“没想到竟会有这么多……暴力!不过话说回来,一旦政府失去民心,暴力恐怕就是推翻它的最有效途径吧。当人们已经到了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时候……”他的声音渐趋微弱。
    安娜沉默片刻,然后仿佛突然想到什么:“哈桑呢?”
    “他怎么了?”
    “他也是没什么可失去的人吗?”
    努里皱起眉头:“问这做什么?”
    “他父亲被沙阿逼得自杀身亡,他有足够的理由去报复沙阿。”
    “没那么简单,安娜。”
    “是吗?”
    “哈桑可不是为了报复才这么做的。他真心相信变革是大势所趋。他一直都这么认为。你是说如果人们的生活不够艰难,他们就会安分守己;可我们自己呢?我们的生活并不艰苦,可我们还是想要改变现状。”
    安娜这才意识到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
    “我爱这个国家,我想看到她进步。如果沙阿不能带领我们前进,而且显然他并没有做到,那就应该由其他人来带领。我会像哈桑一样欣然支持的。”
    “你真的会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安娜?”
    “如果为了社会的进步,你必须放弃一些东西呢?”
    努里皱了皱眉,环顾四周:“有什么是我必须放弃的呢?”
    * * *
    1 圣母大学:位于芝加哥以东100多公里处,稳居美国顶尖学府前20名。
    2 E E 肯明斯(1894—1962):美国诗人、剧作家、散文家、画家,20世纪英语文学代表人物之一。
    3 吉米·卡特(1924—),美国民主党人,时任美国总统(1976—1980)。
    
    第18章
    
    公历十二月是伊斯兰教历的正月,是仅次于斋月的最重要的圣月。按照规定,这个月内禁止打斗,可不论在德黑兰还是其他城市,骚乱依然持续了三天三夜。反抗者包围了政府大楼,破坏商店,还攻击了政府官员。即便在安娜念念不忘的伊斯法罕,抗议者也袭击了萨瓦克办公地,烧毁了多家剧院。呼吁霍梅尼回归的声音越来越高。外国公民绝大多数都离开了伊朗,当然也包括很多美国人在内。
    安娜觉得世界正变得不可理喻:三周前,九百多人受到一个男人的蛊惑在圭亚那的琼斯镇集体自杀1;旧金山的同性恋领袖哈维·米尔克2于11月27日遇刺身亡。看来,《圣经》中所预言的世界末日并非空谈。
    情况愈来愈糟。12月7日,美国总统吉米·卡特在一次新闻发布会上被问到是否希望沙阿挺过这次危机。他回答说,这将由伊朗人民自己决定,而非美国的意志。而就在几个月前,卡特总统还宣称沙阿是他最忠实的伙伴。美方态度的大逆转着实令人震惊,沙阿的命运因此也板上钉钉,其势力土崩瓦解。
    12月11日是阿舒拉节,穆斯林哀悼和斋戒的神圣日子。近100万人聚集在德黑兰沙阿广场呼吁沙阿下台。游行的人群一直涌到“德黑兰的大门”——沙阿纪念塔3。仅仅四个月前,从机场去努里家的路上,安娜还曾对这座地标建筑赞叹不已。这一次,沙阿拒绝使用武力驱散人群,他任命的军政府只好宣布解散。这些接二连三的事件让安娜对时间产生了错觉,仿佛过去的不是四个月,而是四年。
    新年伊始,沙阿任命了新一届政府,但局势并没有降温。游行与骚乱依然不断,而且更加激烈。1月16日,沙阿乘私人飞机去了埃及,对外宣称是去度假,可人们都知道他不会回来了。
    上百万伊朗人涌上街头,欢欣鼓舞。阿亚图拉·霍梅尼在巴黎发表讲话,说尽管沙阿被推翻了,建立伊斯兰共和国仍然势在必行。两天后,人们不顾新政府的反对,纷纷上街响应霍梅尼的呼吁。霍梅尼与刚上任几周的首相巴赫蒂亚尔频繁通信磋商。2月1日,霍梅尼终于回到了德黑兰。
    * * *
    1 指1978年人民圣殿教900多名信徒集体自杀事件。
    2 哈维·米尔克(1930-1978)美国第一位公开同性恋身份的政府官员,生前为旧金山市政监督,旧金山市长也当场中弹身亡。
    3 伊朗伊斯兰革命后,分别改名为自由广场与自由纪念塔。
    
    第19章
    
    “快来呀,努里!”哈桑向楼上喊道。“再不快点,就挤不到前面去了。”
    安娜拉上夹克拉链,围上围巾,也在楼下等着;他们要一起去德黑兰南部见阿亚图拉,他刚刚到达梅赫拉巴德机场,要去贝海什特扎赫拉公墓1发表演说。广播里说超过了两百万人夹道欢迎,人们今后肯定会把这天的事告诉自己的子孙。
    哈桑不耐烦地跺着脚:“他人呢?”
    “估计还在刮胡子。”安娜说。
    哈桑露出不悦的神色。
    终于,努里跑下楼,带过一阵须后水和牙膏的气味。安娜喜欢努里洗漱后身上的味道,她真想一头埋进他怀里,索要一个快速的亲吻。
    他们钻进努里的宝马——这也是父母送他俩的结婚礼物,开向南部的公墓,行驶于德黑兰郊外通往库姆省2的路上。离公墓尚有1英里,路上已是人潮涌动,车子很难前行,他们只好从车上下来,开始步行。努里吃惊地环顾四周:“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人!”
    “这是天意,崭新的黎明就要来了。”哈桑说。
    听到这句陈词滥调,安娜只想翻白眼。二月的这一天和风吹拂,她取下围巾,拉下夹克拉链。现场喜气洋洋,人们唱着歌,互相拥抱,甚至也对安娜微笑。一些人把沙阿的头像从钱币上剪了下来,挥舞着那些没有沙阿的里亚尔3和金币。小店老板向人群中投掷糖果和甜食,小孩们蹦跳着去接它们。还有人在分发花朵。士兵们走来走去,但一点儿也不让人觉得可怕,有个女孩甚至把花朵插进他们的枪管里。安娜觉得,要不是因为衣服不同,或许会以为自己正走在越南战争时的海特-阿什伯利嬉皮区4。这里的男人大多穿着西式服装,但很多女人都穿着黑色罩袍。
    “看!”哈桑指着一个地方。
    只见一人正挥着斧头猛砍沙阿的雕像,显然他已经砍了一阵子了;那座雕像正摇摇欲坠。
    努里拉起安娜的手,安娜紧紧握住。
    越靠近公募人越多。公墓的大门敞开着,人们潮水般地涌了进去。安娜从没去过公墓,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不过,一旦置身于田园式的环境中,看着绿树成荫的大道、宽阔的广场和梯田时,她居然感到如释重负。
    大门内侧有一张巨型横幅,上面写着阿拉伯语。“那上面写的什么?”安娜问努里。
    “杜德党欢迎阿亚图拉回到伊朗!”努里愉快地回答。一些人挥舞着伊朗国旗,还有人举着绿色横幅。
    “为什么是绿色的?”安娜问。
    “绿色是伊斯兰教的标志性颜色。”哈桑笑着说。
    努里被哈桑的情绪感染了:“我从没见你这么高兴过,哈桑。”
    哈桑拍着手说:“我们胜利了,努里!沙阿走了,伊玛目会领导我们开创新时代。”
    努里微微皱起眉头:“伊玛目博学而神圣,但他没有实权。我们是君主立宪制,沙布尔·巴赫蒂亚尔5是我们的首相,军队仍然忠于政府。”
    哈桑的笑容黯淡下来。
    为了不让哈桑失望,努里换了种口吻安慰道:“但是霍梅尼已经承诺遵守1906年的宪法6,就表明我们会拥有民主政府和言论自由、会释放政治犯、解散萨瓦克;所以,没错,这就是我们想要的。”努里搓着双手。“你说得对,哈桑,真是激动人心!”
    安娜禁不住想,努里刚给她和哈桑上了一堂公民课。她竭力不去想这个问题。他们艰难而缓慢地穿行于人群之中——但实在是太拥挤了,只好停下来。面前有一片大草地,这让安娜想起芝加哥的格兰特公园7。草地那头搭着一个讲台,场地上散布着装有扩音器的电线杆。一些人坐在地上,像在野餐一样。还有人紧闭着双眼祈祷,还有些人跪在地上。明显可以感受到人们的期待之情。
    一列车队开进了公墓;出人意料的是,这些车十分普通,其中有几辆派坎车8,甚至还有一、二辆美国汽车。车队出现时,人群爆发出阵阵欢呼声,每个人都争先恐后往前挤,拥挤的人群遮住了安娜的视线。人们高声狂呼,女人们脸上热泪涟涟。安娜几乎看不见前面,更别提讲台了。数年前,她在芝加哥体育馆看滚石乐队9演出时,那些观众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样,即使米克·贾格尔10光着身子大摇大摆地走过舞台,他们也会欢呼不已。此刻,何其惊人地相似!
    几个男人走上讲台,人群的喊叫声更加狂热。安娜看到讲台上有一个戴着黑色头巾、穿着长袍的老人,他周围的几个人有的戴着白色头巾,有的穿着西式服装。这位老人在讲台上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其他人盘腿坐在他脚边。
    一个年轻男子走向麦克风,人群平息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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