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万籁俱寂

40 重逢(二)


元旦过后,市里一家私人博物馆举行开馆仪式,傅砚在外的名头一直是乔恒远的关门弟子,被请去参加剪彩仪式。
    董玥鸣充当司机。他在城里二环的公路上开车,脑子里想的却不是路。
    他在想的是,一片森林,或者一棵树。
    还用想吗?
    傅砚原本坐着,突然出声说了一句:“你开车不要走神。”董玥鸣回过神,忍不住满脸笑意答道:“怎么,你这么确定我走神了?”
    傅砚没心情开玩笑,转头看车外,随口说了一句:“那你到底有没有”。
    董玥鸣不好说有,也不好说没有,敷衍式地笑了两声。
    一辆黑色的雷克萨斯从旁边超车,傅砚愣了下。她想自己大概把雷克萨斯当做张腾的标配了,她对数字很迟钝,一向记不住车牌,Lexus LS原本是很多人都会买的座驾,她不知怎么,看到这个牌子的车就有点条件反射似的。
    博物馆开设在滨城人流量稀少的城关钟鼓路下。规模不大,但是布局分类精细明确。馆长是个年迈的古董收藏家,傅砚曾经也为他鉴定过几件收藏品,两人之间的合作还算愉快。
    董玥鸣带着傅砚出现,馆外已经有人员迎接,两人进了馆,老馆长见两人两人一起来,倒显得有些开心。
    剪彩仪式很快结束。老先生神通广大,人脉广,路路通,请到的莅临嘉宾也都是精英,傅砚在馆内闲着没事做,从后门出了馆。
    钟鼓路位置偏远,建设却不算差,古风情的石板路,两边是一路延伸的墙体彩绘,青砂为框,白墙为底,所画的都是一些山水风情香兰修竹峻岭。墙内是居民的院落,偶尔有几棵繁茂的樟树从墙内挺拔而出,枝叶森森。
    傅砚沿路走下去,边走边看。到某个截点,墙面都是童趣画,离傅砚最近的一面墙,画中两个梳着童髻的孩童躬腰对地,中间摆着一口碗,里面是一只青绿的蛐蛐,一颗骰子掷在碗外,另一颗在离碗更远处。孩童们雀跃不已,眼神追着跳出碗沿的另一只蟋蟀。
    民间画师技艺纯熟,画境通俗可爱。笔下真有世间百味。
    傅砚有些走马观花。一路向前,前方偶有路人谈笑经过,笑语只维持一瞬,便在幽深的小巷里隐没。
    这小巷像一截万花筒,傅砚有些沉醉。
    某个瞬间,傅砚的眼前白色光影一闪,整个世界似乎从长长静谧的小巷跳脱出来,阳光灿烂。
    下面是一排长长的石阶。
    傅砚的脚步没来的及停下,身子不由自主向下倾。她在一瞬间回过神,脚步已经踏空,踩到最上面一级石阶的边沿,傅砚不自主叫了一声,整个人都向下滑。
    她眼睛看着最下面那一级台阶放大,膝盖不由自主弯下去,手机从大衣口袋滑出掉在台阶上。她的身子瞬间翻下。
    几乎是她身子下翻的一瞬间,从哪里伸出一只手。抓住她的肩,另一只手横过她身前往上提,强迫她站起身子,傅砚原本已经快卷下去,手臂离锋利的石阶只剩十几厘米。后面的这下力道来的又快又猛,几乎一下子将她提了起来,傅砚猝不及防,右手手背一下子扣到上一级台阶,刮蹭了一下。短短几秒,她向一边倒的身体就被人扶正,几乎是一瞬间的时间,她腰间一紧,被人移到了原来的平地。
    傅砚惊魂未定,逆光向后看了一眼。
    这一刻可以更慢一点。
    古树,灰墙,青石板,东风,他的身后是一片苍穹。深刻的五官,还是那种桀骜与淡漠。那样子傅砚原本已经极为熟悉,可是现在他真的出现,傅砚又觉得他与记忆中的形象仍有诸多不同。黑色西装挺括,原本头顶处短的向上支的头发因为长长了些,抹了发胶全部向后梳,耳后头发还是一样短,显得他的额头更加端正。这个发型很时髦,而且非常衬他脸部硬朗的轮廓,让他看起来年轻又英俊。
    张腾的手离开她的腰,中途看到她手背的划痕,又原路返回,抓住她手腕,轻轻向他这边扯了扯。
    没扯动,很明显,傅砚在用力,不仅如此,她的手腕在张腾的手掌里往后挣。
    张腾立即就放开手。
    傅砚收回手,看着他,不紧不慢,说了句:“多谢。”
    张腾嗯了一声,目光穿过她肩膀,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回来了?”
    语气怪异。
    傅砚也应了声。两人又干站了几秒钟,谁也不再开口,可谁也不走。
    过了一会儿,傅砚突然极轻地从喉咙里笑了,与此同时,掉在石板上的手机铃声响起。
    手机离张腾比较近,张腾下了几步台阶,捡起手机,看了一眼屏幕。
    他把手机递给傅砚,傅砚低头看了一眼联系人,是董玥鸣。她突然抬头看张腾,张腾的目光与她对个正着,脸上表情紧绷。
    傅砚把电话按掉。放进大衣口袋。
    依旧是沉默。
    张腾嘴唇动了下,想说些什么。手机铃声锲而不舍的响起。
    傅砚掏出手机,仍然是董玥鸣。
    傅砚低头看着屏幕,突然说,
    “张腾。”
    “嗯?”
    “要不要接?”
    张腾愣了下,“什么?”
    傅砚不再问,手指直接按接听键。
    手机里传出一个男声,“喂了一声”一秒钟,的手机被人抽走。
    张腾挂断电话,对着傅砚的眼睛,明明白白说:“不要。”
    傅砚心里总算痛快点了。
    张腾划开她手机的触摸屏,手指在屏幕上划来点去。傅砚轻轻歪了下头,双手插在口袋里,不动声色瞧着。过一会儿,手机震动了一下,张腾关掉手机,把它放回傅砚的大衣口袋。
    他的手夹着手机伸进傅砚上衣口袋,却没有就此离开。他轻轻握住了傅砚的手,手指沿着她手背轻轻滑到手心,指尖与她的手指磨了磨,然后他微微收紧手指,把她的手从口袋提了出来。
    手背一道两公分的划痕,皮已经蹭破,露出一点点粉红的肉,没有流血。张腾手指在边沿轻轻碰了下。
    微微的刺痛。傅砚抬眼看着张腾。
    张腾却在一瞬间伸手捂住她的眼睛,她的耳边是凉凉的空气。紧接着她听到张腾说:“别这么看我。”
    傅砚的睫毛的睫毛在他的大掌里刷了刷,她听到她四平八稳的声音:“怎么了?”
    张腾看了一眼小路上的砂石,声音里有笑意:“我怕。”
    傅砚的眼睛笼罩在他的手掌之下,又动了动。细微的,安静的,懵懵懂懂。
    他移开手掌,看着她:“对不起。”
    傅砚摇了摇头,没接话。眼神撇到地上。过了许久,她才动了下,把额头轻轻扣到他胸前,闭上眼睛,很疲惫的样子。
    她一靠近他,张腾就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熟悉的香气,他的手抬起在她头发上抚了一下,又再从头顶滑到脖颈,轻轻按了下。傅砚里面穿了件薄薄的小高领,他的手温热,一贴近皮肤,热力就渗着毛孔进来。
    张腾在她头顶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一个星期前。”
    张腾没了声音,过一会儿,才慢慢说:“还走吗?”
    傅砚的头在他前胸压了压说:“要走。”顿了下又说:“工作上的事。”
    张腾在她头顶轻轻呼出一口气。
    两人往回走,张腾轻轻搂着她。
    “你等下还有事没?”张腾侧脸看她。
    傅砚点头:“跟董玥鸣一起来的,等下博物馆还有点事。”张腾点了点头,隔一会又问:“你住哪?”
    “租了个公寓。”
    “哪一个?”
    “森河。”
    张腾没说什么,只点了下头:“好,等下我来接你。
    傅砚摇头:“不用,董玥鸣那边已经好了,你忙你的,等下他送我回去。”
    张腾不说话了,他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她。傅砚对上他的目光,还是淡淡的:“真的不用。”
    张腾不再坚持,只是走到巷口的时候,他搂着她腰的手突然发力,迫使她转身面对着他,傅砚只看到他坚毅的轮廓,一笔一笔挡住头顶的日光,压下来,又厚又重。
    张腾黑黝黝的眼睛在她脸上逡巡,近在咫尺的目光和嘴唇,从额头起,一点点往下触摸和熟悉,傅砚甚至感觉到他柔软的嘴唇和睫毛在她脸上的每一次动作。
    张腾的脸轻轻往下,从眉毛,到眼睛鼻子,然后是嘴巴。他的头往下偏开一个角度,她终于撇到一点点白光,从参天的枝叶里落进眼睛,像一管彩色的日光灯。
    她一点也想不起来,他们是怎么分离的呢?
    傅砚回到博物馆,董玥鸣已经等了她好一会儿。傅砚走进大厅,董玥鸣就站起身,走到她身边,低头轻声说:“大家都问你去哪儿了,我打你电话怎么不接?”
    傅砚掏出手机看了看,手机被调成静音。她抬头说:“里面太闷,我出去走了走。”
    看得出傅砚不想多说,董玥鸣也没法多说,他看了傅砚一眼,问道:“怎么受伤了?”
    傅砚看了手背上的创可贴一眼,摇头:“刚才被划了下,没事。”
    董玥鸣见状说:“你先进去跟大家说两句,道个别,我去把车开出来。”
    傅砚点点头,走进里面去了。
    回程的路不算很长,但是董玥鸣一向不习惯沉默。
    “傅砚,你在VCA上过学,那你知不知道Ronan Bennett”
    “知道,他是我的导师。”
    董玥鸣轻轻“wow”了一声,紧接着笑笑说“The best way to learn is to learn from the best。不过我很好奇,01年的新生指导教授里面应该没有他。”
    “没错,最开始我的导师是Ilan Carona。”傅砚透过车窗望了望路边掠过的行道树,低声说:“但是我们的意见很不合,她曾经说,如果有理想的导师人选,她愿意帮我向学院申请退导。”
    “于是你就找上了Ronan ?”
    傅砚点点头。董玥鸣笑了声:“厉害。”
    傅砚说:“当时我刚去国外,英语水平很差,对周围的一切都很不熟悉。我在那里找了一份兼职,当代理司机。”
    “你确定当时初到宝地的你可以胜任这份工作?”
    “还好,墨尔本的市民酒量很好,而且基本上的顾客都不会真的喝醉,我告诉他们我是来自中国的留学生,他们不仅会帮我指路,还会帮我纠正口语里的发音错误。”
    董玥鸣打开音响, Secret Garden的经典二重奏:“那你真该感谢墨尔本的酒驾禁令。”
    两人都笑了。
    过了一会儿,董玥鸣按开车看着前方,侧方看了一眼,看似不经意地问了句:“晚上一起吃饭?”
    傅砚拒绝:“抱歉,今天我有工作。“
    董玥鸣暗中笑了下:“不勉强,但是下周六我爷爷70大寿,他一直想谢谢你上次的帮忙,你总该赏个脸。”
    傅砚想了想,抬脸说:“好,我一定准时。”
    傅砚回了酒店,在楼下吃了顿饭,会了房间,她打开电脑,新建了一个文档,把邮箱里的文档资料复制解压,一条条整理列在文档内。
    她做得认真,全神贯注,以至于在某个间隙停下来休息的时候,她脑中似乎有一点点关于声音的记忆,刚才似乎听到了两声敲门声?
    傅砚有些吃不准,站起身去开房门。那一瞬间,毫无征兆的,傅砚脑海里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
    毫无理由。
    “嗑嗒一声”,门锁应声而开,门框推出去。
    张腾站在房门前30公分远处,换了便装,羊毛衫,黑色外套。
    在这一刻,她第一眼看见的,他也微微抬头看着她,大概没料到门会在这个时候打开,脸上还没来得有表情。
    傅砚愣了下才缓缓开口:“你怎么来了?”,她站到门一边,示意张腾进来。
    张腾走进屋里的时候,傅砚才发现他还提了一个便利袋,,他把便利袋连着车钥匙一起放到茶几上,带口撒开,傅砚看到里面是一瓶医用碘酒和一包棉签。
    傅砚走过去,张腾揭开她的创可贴,伤口原本不深,小口子明显变细,伤口周围有些发白。
    张腾把创可贴撕下来扔掉,用棉签蘸着碘酒给她的伤口消毒。
    一点点凉意从手背渗透。傅砚微微低头,就可以看见张腾的脑袋,他的呼吸轻轻触到她手掌边沿。
    傅砚看着张腾的头顶。一个发旋,黑发浓密,越往下越短,看起来很干很硬,到耳朵的地方已经是板寸了。
    傅砚忍不住摸了下,张腾不由自主抬头看她,一个在上面看下来,一个从下面望上去。
    目光碰到一起,两人似乎都面无表情。像在对峙,在比谁更坚硬,谁更柔软。
    过一会儿,张腾突然伸手遮她眼睛,从沙发上站起来立在她面前,两人这么站着,傅砚才到他肩膀下一点
    平心而论,傅砚不是极美的女子,很白,五官姣好但不够精致,也不高,身材比例匀称但略显瘠薄,张腾刚开始只把她认作女大学生,一部分原因是她白,五官清朗,还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她没有成年女性那种凹凸有致的成熟风韵。她给他的第一感觉平平,甚至算不上好。从张腾第一次见她的反应来看,傅砚就可以想到,她在他心里的第一印象实在不好。
    傅砚实在该感谢那次城西大桥下的堵车。因为逗留的那一点点时间,才有了后续。
    张腾是从农村摸出来的孩子,他从一个野孩子混到今天,经历最多的就是比较,有人会用发“横财”来形容他,但他是一步步逼着自己走上来。上学的时候他就不算个好学生,但他绝对是那种又坏又机灵,让老师下不了手的那种。学生和老师们之间的把戏,实在是你强我弱的把戏。上军校之后他开始学乖了,收敛了,后来接任务,顺利成章冒了茬,眼看功成名就的当头,就啷当入狱了。
    然后是一千多个不明不白的日夜。唯一替他心疼的是农村的父亲。
    出狱后他什么也不怕。
    俩人都是单亲,傅砚就不一样了,她从懂事后,父亲和外婆就不再把她当个小孩子对待。外婆是个语文老师,她从小跟着父亲学画,性子静,又柔,温和。做事不温不火,不偏不倚,无过不及,有人很受不了她这种个性,像丁眉。但是傅砚不会管这些,一件事,她该做成怎样,就会做成怎样。
    她也什么都不怕,她唯一怕的,是父亲出车祸的时候。
    张腾按着傅砚的眼睛,突然觉得自己软弱无比,又无坚不摧。
    太久了。
    他的手离开傅砚眼睛,手指沿着她脸的轮廓游走一圈,按住她下巴,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为什么不听话?”
    然后不等傅砚回答,他的手往上轻轻一抬,身子扣了下去,吻住她。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