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公路末段,张腾的车停了下来。雷斌的电话打进来。
后一秒,打进来的还有一个陌生的号码。
张腾看一眼号码,接起电话,没说话,握紧了手机。
对方先开了口,嗓音里喑哑:“张瑜,别来无恙。”
他叫他张瑜,说话的的时候总有几分胜券在握的得意,而现在,还带着恨意。
这样的人只会有一个,陈旭。
张腾停在分岔口,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过了一会儿他松开静静握在手里的手机,缓缓说:“她人呢?”
话筒里传来几声笑,自信,仿佛即将虏获什么,享受什么。
然后那人说:“我倒没想到,你还有这一面。这可不像你。张瑜,小陈哥我可惦记你惦记了许多年,从我像狗一样跟着秦哥逃出去那天开始,我就发誓,那声小陈哥,我要让你跪着喊出来。”
张腾的左手垂在大腿边上,紧紧握成拳头,手背经脉喷张。
那人神经质地笑了几声,亢奋地说:“我真期待,你像条狗一样趴在我脚边的样子,张瑜,我以为会很难的,可是你看,你好像输不起了。”
张腾的呼吸摒起,食指指甲用力抠住虎口,半晌,他强制着平稳呼吸:“哪条路?”
那人呵呵地笑了两声:“右边。”
手机挂断了。
张腾发动车子,车头拐了一下弯,加速。
他一边驾驶,一边打了个电话给雷斌。
“定位。”
雷斌接起电话:“三清峡,水库。”
张腾挂断电话,踩了油门。
香山的地界开过去,到三清峡。一路都是常青松柏,绿叶臻臻,景致倒有些像盛春。
只是又开始下雨了,冷雨越下越大。泼在车窗上。
两个多小时的车程,雨才渐止。
三清水库的地势高,周边都是陡坡,西面的泥路由于雨水冲刷,山壁凹凸起伏很大,凸出的部分,像几座台楼,凹陷的地方与山坡连为一体,几乎每个突出的山壁都是独立的。
修缮不完整,泥路越来越狭窄,张腾不得不停车步行。
每一脚都是浑浊不堪的泥水。
手机响了,张腾接起电话。
陈旭阴测测的嗓音指挥他行走的路线。
张腾走到一个山壁的凸出部分的尽头,停住了。对面山坡的顶端站了一个人。身材高大,穿一件暗绿的风衣,正是陈旭。
“她在哪?”
陈旭在电话里笑了:“张瑜,你不应该是这么容易上当的人。”
“我有的选吗?”
“你当然可以选,至少你可以不来,不过你不来,我留着她也没什么用。好吧,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敢,我怎么能叫你失望。”那人做了个抬腕的动作,看了看手表,又等了一会儿才抬起头:“这样吧,你向我磕个头,磕个头,我告诉你她在哪里。转身,看看三点钟方向。”
语气轻浮,他的弦外之音已经表明自己的立场。
他在戏弄落入陷阱的猎物。
如果你恨一个人,比起杀死他,看他在自己手里绝望臣服,岂不是更有趣?
他就是要他不甘不愿跪在他面前,不甘不愿,他才知道谁赢了谁。
陈旭的风衣在山风里猎猎作响,他眼睛一眨不眨,他脸色红润,兴奋极了,像一个登山队员,他攀登了这么久,再差几步,差几秒,须臾之间,他就会把一路上所有的对称点都踩在脚下,成为唯一。
他等着看呢,看对面的男人拳头握紧,挣扎,沉默,膝盖紧绷摇晃,最后颤抖着弯曲。
多么好,他就等着那一刻的惬意。等他折辱自尊自我痛苦地可怜模样。
为了这一刻,他等了有多久,八年?十年?
不管多少年,对付一个欺负过自己的人,每个人都不会手软。
可是张腾没有跪,他静静站在原地,似乎在和他对视,半晌,他拿起话筒贴到脸颊,声音冰凉:“我要看见她。”
陈旭朝后挥了下手臂。
张腾缓缓转身,看到了傅砚,她在离他几十米远的另一个山壁凸出部分,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拿枪指着她。
她侧对着他,停在边缘。他看到了她,她却没看到他。
张腾转过身,面朝陈旭,跪了下去。
膝盖没有颤抖弯曲,他也没有挣扎犹豫。
他开口:“小陈哥。”
陈旭不满意,他应该更痛苦一点,更极致一点,而不是现在这样,心甘情愿地被摆布。
他又看了看表,右手搭在左手腕间的手表面,食指一下下拍打着表面。
“张瑜,我这十年,都是为你而活,可是你,怎么总是让我失望呢?”陈旭呢喃般在话筒边说了一句,似乎有着无限的遗憾。
张腾看着地面,无动于衷地抬了一下眼皮,又垂下,过一秒,他猛地抬头,转身看向傅砚的方向。
枪声响起。在空寂的林间尤为突兀。
张腾转身的那一刻,傅砚对面的男人开了枪。
子弹穿透筋骨皮肉的爆破声扯出一段血雾,鲜活的红色炸裂在松绿色的背景中。
傅砚仅在他视线中停留了一秒,就坠下山壁,陈旭的时间算的很准,3:05分,水库开闸放水,傅砚落入湍急的水流中,一瞬间被翻涌起的水浪推向闸口,吞没。
张腾一直觉得她很轻,他抱她的时候,可以一只手臂就把她夹起来。
可是她落入水中,像一块石头。
他心里突然生出一种感觉,他一直不敢去细想,也一直尽力隐藏的预想,成为了现实。
最开始在监狱的时候,他每次醒过来,会一遍一遍地确认。有些东西,越绝望,越疲惫,越要确认清楚,它就越真实,越伤人。
可你还会一遍一遍去想,去逃避。
翻滚的江水,湍急的水流夹杂着山壁剥落的泥沙,层层迭起的浪尖泛出惨白。没有任何痕迹,好像它从来不曾吞噬。
现实需要确认吗?
张腾翻身一跃而下。
现实就是现实。
丢在泥地的手机里是陈旭那边喋喋起伏的怪异笑声。
几分钟后,公路上传来警笛抑扬的声响。警车里跳下几个警察。
陈旭没有走,他坐在山头,看着汹涌的江水。脸上还是留着怪异的笑容,很欢乐的表情,也很悲哀。
所有的事都是按他所计划的那样,可是他不过瘾。他想要摧毁一些东西,却没如愿。
他想要看张腾悲恸的表情,绝望或充满愤怒的眼神。可是他最后背对着他,他甚至没有转身,就跳了进去。
他总以为,他还是十年前的张瑜。
哦不,也许他十年前就是这样,他的好事,冲动,贪财都是滴水不漏的伪装。他的性格缺陷那么真实,又那么贴切,以至于每个人都自以为能掌控。
张旭无法看透,因为他始终只见过一个张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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