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浮尽处不荒芜

“报！”
    “宣。”主军营之中风萧寒如是应道，此时他正与年宁他们在探讨如何排兵布阵的问题。
    随后便有一士兵进来，直接便道：“启禀殿下，敌军持的都是防守状态，一直闭守城内并未有何异动。”
    “知道了，郡主那边儿可有什么消息？”
    “郡主那边一切安好，传信的人说郡主在岸城甚有威严，大家唯郡主之命是从。”
    风萧寒站在地形图前，令人退下之后回过身问一旁坐着的年宁道：“师父以为如何？”
    年宁面相还是那副面相，只是没有了那股和蔼温祥劲儿，他不动声色道：“果然是没有看错夕芜，咱们成事，指日可待。”
    “有师父相助，这是自然。”
    年宁恍若未闻，径自走出营帐，风萧寒亦随之而去。
    他二人一起抬头看着浩瀚无边的天空，一眼看去没有什么异常，如旧的蓝天白云，如旧的微风拂面，可仔细看来却觉得有一丝压抑，眯眼一看远处似有飞沙走石、黄沙滚滚的幻象一般，好像有那么一股气旋朝他们侵袭而来。
    年宁闭上眼道：“看来，这浣雪国注定命数到了。”
    风萧寒于天象方面没有什么造诣，是以有些许疑惑，并未答话。
    年宁随之说道：“这三日叫将士们养精蓄锐，僵持了这么些天的战局即将再次掀起血雨腥风了。”
    风萧寒眼角余光瞥了年宁一眼，却觉得很是模糊，他好像看不懂师父了。
    随着时辰一点点过去，这局势也渐渐明朗，这两军之势，已成了一条紧绷的弦，再没有拉伸的余地，再拉，便断了。
    这天气越来越暗黄昏沉，城内的百姓心里也是愈加惊惶，有一种深沉的痛，不只关乎性命，更关乎一个令人缄口的词，亡国。
    陵青照常例去给陵溯报告守城及敌军情况。
    最后他仍旧忍不住，脸色和语气皆有些颤抖：“少帅，大风沙快来了，咱们这城……”
    陵溯一身素色便衣，神情依旧淡淡的，只那白玉无瑕的脸上多了道伤口，乃是上次出战与年宁交手时所伤，他此前怎么也没想到，会和自己的授业恩师生死相对。
    他透过窗帐望了回天，黄沙压境，像极了锁魂的阴司鬼道，他扯了扯嘴角道：“陵青，我们陵氏一族世代护佑皇族，已两百载有余，你说，我有能力延续这个辉煌吗？”
    陵青眼睛一酸半跪道：“少帅天资聪颖，乃是我们陵家十年难遇的奇才，属下自然信得过少帅。”
    陵溯回神，扶他起来道：“从前我认为人定胜天，可如今我却觉得，天意确实难违，命数和运道这个东西，实在有些难以言说。”
    “无论如何，属下当会长随少帅左右！不管是什么地方！”
    陵溯拍拍他的肩：“去告诉陵蓝，这几日小心防守，尤其是黎明之时。”
    “是。”
    陵溯复又看向灰蒙蒙的天，一直看到眼睛酸涩之时，似乎看见了她的身影，她好像在对他笑，这时，她的眼里没有慕沉衍。
    陵溯怔怔地，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她的脸，虽然指尖离天上那么远，但他依旧这么做了，却不想刚伸出手去，她就不见了，远处又是灰蒙蒙的一片。
    自知她死后，他是第一次看见她，这个臆想恍如一个白日里的梦。
    挨到第三天夜间之时，这沉闷了许久的城中居然有了些许凉意，风萧寒夜间无眠，因为，时辰到了。
    他连夜调动着兵力，整个军营整齐而无声地移动着，待各方归位之时，天已经开始亮了。
    可是却什么都看不清，恍如身处混沌之中，四下皆是初生的尘世，天地间只有本身才是存在的客体。
    大风沙已抵达此城，加之昨夜气温骤降，更是大雾弥漫，人的视力不过伸手只见五指的距离，这样的天气，易攻难守，天助谁，天又亡谁？
    在这万籁俱寂之时，不知是谁破风大喊了一声：“攻！”
    霎时间，什么声音都有，万箭齐发破空而去的声音，攻城门轰隆的声音，还有，人临死之前呜咽的声音……
    风萧寒和年宁齐出，坐在高头大马上领立三军之前，孟陬和槐序压阵。
    他们一早便踩好了地形布好了点，今日之举，势在必得。
    陵溯一早便预知此事，但是却没有什么大用，大风大雾之中，做什么都是徒然。
    一方人马奋死攻城，一方人马拼命守城，对他们而言，比起败，投降更可怕。
    眼见着涤风国之人搭起长梯欲从外突围，由着大雾的关系，往往人到眼前之时城楼上的人才发觉，总被杀个措手不及，城楼之上哀嚎遍野，已经躺了无数尸体。
    风萧寒与年宁冷眼看着这一幕，只冷冷下令：“加派人手，攻城门！”
    陵青一边杀敌，一路杀上城楼，他不知道陵溯在哪里，只好嘶吼道：“少帅！少帅！”
    “陵青！撒酒，放火箭。”
    城楼之上浣雪国众将士闻此言吩咐拿起脚边烧酒，一边避着箭雨，一边顺着城楼撒酒下去，大都是不要命之势，往往还未来得及引火便已经死在了城楼边上。
    陵溯亲自上手，他看不清四周，完全凭着感觉到达边角位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起弓箭，那一箭他几乎尽了毕生的功力，箭顺着城墙擦边而过，虽说箭上的火早已被大风吹灭，但那箭力度极大，与城墙发出‘滋滋’的声音，竟生生擦出火花来，那火花染上酒倏地便变成熊熊烈火，火舌顺着城墙一路向下爬，只一瞬，这城墙便成了一道火墙，加之大风，反愈演愈烈，成了这茫茫四野之中唯一的光亮。
    陵溯敕令道：“众将听令！下城墙！”
    而他自己却冒着滚烫的温度和林林箭雨，穿梭在城墙之上，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涤风国有将士见状有些急，当即便问：“殿下，现在怎么办？”
    “继续攻城门。”
    今日一仗，无论如何，陵溯你输定了。
    涤风国一干人等得令便披着湿衣裳，一如既往地奋力撞门！
    不知过了多久，城内守城门的人肉墙换了一批又一批，大风大雾也有渐退的趋势。
    终于，‘嗡’的一声，这坚牢无比多日攻之不下的城门轰然倒塌。
    天地间一群怒吼：“杀！！”
    两军男儿刀刃相交，血肉相逢，这座城，此时俨然成了人间鬼域。
    风萧寒面色冷冽，一路进城，他无视四周人人对峙杀戮，直直顺着大道向里走去。
    不多时，果见一人一手持剑而立，四周皆是死人，他身着甲胄，脸上有些许黑灰，眼神十分凌厉全是红丝，全然不似从前的温润，此时的他，仿佛地狱归来的修罗。
    他二人两相对峙，在这杀伐混杂之时，居然没有人朝他们动手。
    因为，他们自己动手。
    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风萧寒和陵溯，再加一个慕沉衍，他们仨，才有资格互称为对手，若是在治世，他们定会是惺惺相惜引为知己之人，可却偏偏生在了这乱世。
    他与风萧寒这一战，不像上次在洗云国皇宫之时的全力切磋，这次，是拼死一打，全都是不要命的打法，这一仗，定然是此后史册上的一笔，也定会是众将士口口相传的一事。
    可陵溯此前已耗力太多，到最后，是他败了。
    陵溯半跪在地上，倚靠剑的力量才勉强没有倒下去，脸上已了无血色，眼神也开始有一些混沌。
    却见风萧寒缓缓走到他面前蹲下，一瞬之后，陵溯眼神一亮，恢复了些神采，嘴角轻轻扯出一个弧度。
    风萧寒说，你当知我风氏一族近日声名鹊起的摇光郡主，她，便是夕芜。
    陵溯想，无论如何，她好便好。
    本以为可以去黄泉陪她，如今，却将是他一个人走了，好像又有点放心不下她。
    当晚城中下了一场大雨，涤净了一城的血色，仿佛也洗去了过往，从此以后，这里，便是风氏一族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