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第三十五年春

26 当初不合种相思


浦江之侧的这幢弄中的小洋楼。夜幕之中,遥遥传来海关大楼的钟声,有个人影这时起身,走至床边,床上的女孩子蜷缩成一团,是本能的一种睡姿,他俯身,轻轻抚了抚她鬓边的短发,又立了片刻,小心走出了这间房。
    那短暂开启的门漏进来一段廊上灯光,这灯光未得活过一秒,又被再度关阖的门杀死在地。
    耳蜗中传来壁钟滴答滴答的声音,绾绾一个激灵,从床上霍然坐起。
    四周已空寂,没有别人,他如从前般,独留她孤零零一个在此。一摸脸际,一脸的冷汗,她打开床头壁灯,有小簇的光芒照了下来,将她的身影在自己眼前照得清清楚楚。
    她光脚踩下地板,缓身依偎在窗台边,向花园里张望着,花园里有株丁香树,结了千头万头剑般的簇,她的床头也有一簇,她知道那是他留下的。
    有敲门声响起,人停在走廊处。“小姐,醒了?”那是贾静男的声音。
    贾静男是他的侍从副官,和她与梦遥不同,是在阳光底下出现的人。
    他们则是在月光下徘徊在地狱另一侧的魂。
    贾静男是知道她和梦遥,还有更多的像她和梦遥的这样的一些人的存在。甚至他本身也参与过培训这些人,但楚绾绾和李梦遥毕竟有些不一样,因为,他们是古上校亲自培养出来的人,甚至在他还没有被分派到这个人身边的时候,这两个孩子就已存在,他们是最初力行社的成员。有些当前的政府不能出面处理却不得不处理掉的事,便是由这样的一些人处理掉的。
    但作为活在黑暗中的人,一旦他们身份暴露,政府并不会承认这些人曾为自己服务。他们将会是一群首先被丢弃的人。所以他们理所当然地被对待得比其它人更严厉十二分。
    贾静男对古上校这个人是有敬佩的。这种敬佩甚至还带有一些景仰的成分在里面,因为无从想象一个人的一生可以赋予这样传奇的色彩,仿佛只要这个人想做,他就没有做不到的事。换句话说,只要他想要的情报,这情报最终一定会在他的手上。同样,他想制裁一个人,便没有能逃脱了的人。——所以,跟在这样一个最危险的人身边,或许,反也就是将自己置身在了最特殊的所在。
    当然,这份特殊是势必要付出代价的。
    他此刻等在门口,看着那个小姑娘出来,楚绾绾的形容清冷,依然穿着那身黑色的学生装,但一旦离开那个人的身边,这个女孩子身上便会突然迸现出一种警戒姿势,冷冷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唯一信任的人,同他一样,也只有那个叫古羽的人——连他这个一直跟随在古上校身边的人,都不能亲近,她比李梦遥愈发不能靠近。
    她回到上海,找的第一个人便是他,不通过他,她根本找不到古上校。
    而古上校要找她,却是在人海中,随时随地就似乎能一眼找见她。这种状态经维持了八年,从她是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长成如今初初的年轻女子模样,而同时,梦遥从一个十三岁的孩子长成如今古上校手下第一的行动人员。
    这两个孩子为他做了很多他所在的政党所不能露面的事,卢仲远,就是其中的一件,而更多的事情,连他贾静男都无从知道。但这回的事,他们破天荒地完成的并不是那么成功,就如他们从前一直做的那样。李梦遥突然消失在南京城,而她则不顾被识破的可能,执意潜回上海。
    究竟出了什么事?——
    或许是因为这两个孩子终于长大了,他从楚绾绾清冷的脸庞上看到致命的爱慕和绝望,就像看着一只小蛾子努力振翅向着眼前熊熊燃起的炽焰投去,有不顾一切的姿态和可怜。
    因为,他是知道后果的,连楚绾绾自己都知道,所以才会有那样无望的表情,在推开门看着他的时候,连一点收敛掩藏凄楚神情的迹象都没有。
    黑色的纳喜停在前庭,“处座吩咐下来,这辆车会送你去杜老板那里,杜老板负责将你秘密送出上海城。”
    贾静男并没有责备这个女孩子,虽然现在上海的形式并不容乐观,付笛生已被送往法领事处保护,李梦遥的身份虽然无从证明,但这关口忽然有人关注到古上校在国民政府中的职位。
    以此刻他所在的职位,若连寻到这样一个叫李梦遥的来路不明的杀手都办不到,便显然,他的能力并不匹配他的职位。这是一柄双刃,或许执刀的那只手已不单单只是法国人或英国人。
    也势必,古上校必须交出一个叫“李梦遥”的人。
    而眼前的这个女孩子,大概从不知道自己在一夜之间兜兜转转便又从鬼门关那走了一遭回来,她和梦遥的命运,将会因他们的一次失误,而被彻底改变。
    雨停后,雾便升了起来,风停驻在丁香树下。
    纳喜一路开出这幢别墅,在上海的小弄间穿插,然后汇集于滚滚人群的洪流中,并不显眼。在上海滩这个地方,即便发生过多少改天动地的事,然一朝被风尘淹没,便会在原地立时开出一朵较先前愈为妖娆繁艳的花来代替之。
    上海滩并不同情失败者,该流于尘土的便流于尘土,这是它的冷酷所在,也是它能在日益变动的俗世中得以以最快的速度去适应,并成为这个东方国度面向世界展开的第一扇绯丽窗叶的原因。只要给以一个月的时间,足以使卢仲远成为一粒被人遥遥忘记的尘,但车驶入杜云生的宅邸时,仍被暗藏在冬青树后的几双满怀各种意图的目光小心翼翼打探着。
    上海滩便是这样赋予人不可思议的神话。
    没有人想过一个初始贩卖水果的小货郎在一天天当着跑堂,堂倌的日子里,有一天俨然以鲜衣怒马的姿态出现,就似往日那副谄意也未有多少改变,然如今面前的这个人若勾勾指头,或许你便再见不得明朝的日头。
    这就是上海滩的神话。
    杜云生便是这个神话的创造人之一,也是上海藏匿于繁盛底下的另一个灰白底子的见证人。
    绾绾见到这个人的时候,他的面目仍是白净,国字一张脸,浓眉,眼眶子浅,那眼神却是不容人轻易琢磨的,平常是带三分笑意,若是真笑起来,便是郎朗大气的爽快,极易感染人,能让人立时放下所有戒备来。
    但她知道,她若这么信了,她便错了。
    隔着落地湘妃插屏,杜云生躺在老式的铺了大红绫子椅垫的摇椅上,阖目似已睡去,有个佣人跪在石青漆布上替他按摩双腿。听到脚步声在身边停下,也未曾反应,直等着身边伺候的人弯身在他耳边窃窃一语,才徐徐睁开了眼睛。
    那眼睛也并没有立时看向绾绾,而是停在对面高几上那一盆四月兰上,目光一转,面庞的笑意才催生,缓缓转过半片身子,望向绾绾:“楚小姐,坐!”
    他让人坐下,绾绾便依言坐下,脸上一丝淡淡表情也无。
    因为没有丝毫神情,对面的那张国字脸却似乎这才露出一些满意的神色来,上下打量了一番。杜云生半辈子阅人无数,自然知道什么样的人,可以交代用之什么样的事,“三弟的事,就是云生的事,今后之事,楚小姐自然可以放心!”
    绾绾依旧未出言,面前之人是谁其实并不重要,一切已然有人替她安排下,她只要乖乖依从,便从不会有错。
    稍作停顿,杜云生道:“三弟刚挂过电话来……虽是被法国领事层层保护起来,付笛生还是知道了自己在南京的父母去了“亲戚家”,他已亲口指出青年会一名分子便是“李梦遥”,“李梦遥”两个时辰前已被立案处决!”
    顿顿,“这趟事,现在才算是真正解决。帮派虽是从来不和政府打交道的,但三弟如今所立身的,稍一出错,便是覆水人亡的事!楚小姐心里可一定要明白!”上海滩的传奇这时又微微低叹出一声:“听说付家的两个老人骨头很硬,不肯拖累儿子,早在三弟的人找上门时,说是收拾些衣物,却在内室双双服药自杀了。这是两天前的事,付笛生还不知情!”
    绾绾也不知为何,眼眶一度往日般冷硬,却忽然有泪水扑簌扑簌自从当中滚落。
    那泪水也仿佛并不是她自己要流的,不过借她在尘世间的一张脸,此刻就那样寡寡溢出眼眶,无知无觉,忽然就跌落了下来,只在她的皮肤上流下一条又一条的水渍。
    杜公馆的挂钟后来齐刷刷地铛铛铛地响起,敲碎眼前的这一整片空气,那碎了的空气带着棱,带着角一丝丝地还被她吸进肺腑中去,搅得内里血肉模糊,五脏俱是淋漓,却在外间依旧保持一张平静的仿佛不知是疼的躯壳。
    只有五指曾惊痛弓起,再一点点倾颓了下去,平伸开来。
    …………
    眼前,抬头时,杜云生微瘦双颊上的笑意一如既往,是最后的曲终离散时候,然空气中无时不夹带来的那种寒意太深,让她感觉得到,所谓的结束,或许远远还未走到真正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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