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五年,上海。
上海的春天,大多始于弄堂院墙里的李花,一团团,一滩滩,触不及防的出现,淡淡地烟雾般缭绕,仿佛一撮就破似地……玉兰接着绽了,是带着有点骄傲地立在冷清清的枝头,鸽哨亘古穿刺于这片天空之上,便仿佛从来都是过客匆匆,冷眼看遍了这片世界的腌臜和藏匿的不可告人。
海棠开了,二月兰在杉树底下留出一片催人心魂旖旎的紫色,是要自行一步步踏入梦里来的。忽而的,樱花便谢了,落花一片片,漫天飘零着,是这一季春天最后的破口,给人观望那即将催逼而来的夏日炎炎。
邵桥的油菜花却正开的海一般。千步径就在整片的油菜花中曲折蜿蜒,白练一般,最后汇入浦江而去。
邵桥这样一个地方,处在那片海上花蔓延的花叶的光影下,却自有自在自得的一种情调,即便这种情调是被穷苦和清淡的捉襟见肘的生活逼迫而出的。
从邵桥外间而来,便如从水波上而来,一色的河流在田垄中分叉过去,遇堤便分,遇岸便分,迷宫似的,更仿佛是树的向阳纵枝而长,有数不尽的精神,源源不绝。
这样的一路开进此间,过了一个又一个的桥洞,仍是谜一般,船头的那袭黑衣却是真实的,是这谜一般的世界中一点生硬,拂面烟柳,雾般弥漫而起的气息中,曾有一度,男子的眼神有一刻也转过一丝温柔之色。
船过邵桥镇,他的目的地却还未到,船橹声一路过境,将邵桥镇些些抛在了身后,船头渐靠岸,这时他便看清了大片的金黄色的油菜花,仿佛是从天上一直长到了人间,带着湿漉漉的碎意,一拂手,便沾染满手湿漉的粉和花香。
雾水未消,露还欲凝上人的发丝,那一片海样的花地中,这刻却已有黑点似蠕动的身影在除草,他一个跨脚迈上堤岸,长身玉立,远远驻望,并未再靠近。
地里的蚕豆花已攒出紫粉的花,当中暗藏一对蝴蝶眼窥来,一双手避过豆枝,将盘延其下的余草除去,一路缓慢往前移动的身躯忽停,一条菜花蛇正快速地从旁边的油菜地蹿出,丝丝在她面前立起半个身子,血红的蛇信一吞一吐一逼。除草的那双手不觉停了,一人一蛇的对峙,蛇的红信左右摇移,蠢蠢犹豫往前……它对面那双眼的眼睑微眯下去,眼角一点缩紧,手中的镰刀在一刻飞过去,准确无误地砍中了菜花蛇的七寸,截断蛇身。
蛇的半段身子还在土里扭曲,痉挛,从它身上淌出的血淋湿了下方小小一块泥地,使得那黑色的泥色愈发的墨黑无比,它面前的那个人却已起身,穿着一身蓝布碎花的袄裤,连头发都用同样花色的布头包了,从包头的布里无意飘出的几绺发这刻漾过耳畔,浮到眼际,她便伸手去挽,挽发的手便有一刻知悟般地停住,徐徐回头——
这一回头,是带着十数个月的光阴侵蚀的,是让人能一眼分辨出一个豆蔻的少女如何慢慢刻画成风韵渐成的女人的,那一注眼光这样隔着不见望过来,连那样稀疏平常的惊中都带着薄薄的涩,反冲淡了这对眼眶子中原本应该有的喜色。
自卢仲远的事后,他有一年的时间再没有来看过这个小孩子。
对面的人是看了许久,才看清驻足在岸边的人并非是光影所化,不是突兀而生,等将他从头到脚的每一寸都分辨清楚,确定他是如往常般有备而来,是熟悉模样,才举步走了过去。
这每走的一步,对她,却仍是不容易的,明明是身周金黄色的花开得荼毒,那样光鲜的颜色——走至一半,她的头却仍是不支地垂了下去,走至他面前时,容颜神情是孩童般,颤颤巍巍地伸出方杀过青蛇的手,环住了来人的腰峰。
他的腰峰是有力的,她借此握住,仿佛是要从这人身上汲取重生的能量,要唤醒脑海中那些并非不曾远离的记忆,将从前带回眼前——来人这时的一根中指探过她下颌,迫得她一双躲闪的眼睛往他看上来,“绾绾!”他唤道,很熟悉的,沉沉的声音,像是从深水里方打捞上来。
他将她一个人丢在邵桥,可以置之不理,如今想起来,便来接她。
她不怪他,是她的过错,她并非没有杀过人,她杀人时的手从不抖,这一年中,却常常回想起付笛生的父亲回荡在她耳边的那句话:也是个苦孩子。——大概是被怜悯后生出一处柔软,谁知却是这处柔软不但生生抹杀了那种原本的怜悯,并一并扼死了那个给予怜悯的人。
梦遥已回到了南京,仍是在他的手下,她在邵桥见过梦遥两次,她看到梦遥脸上的神情比之往年更淡,她能感觉到变化,这种变化,如同付家二老的死亡一般,常常噩梦中惊魂而来。
付笛生在得知了双亲的故去后,非但没有再生事,反而借机进入了党内,他本是申报的主编,智慧卓越,如今仍在政府内处理宣传工作,颇得看重,这样的平静转换,却似乎也是一种梦魇,蛰伏,不知何时会爆起滋事。
当头是一株桃树,桃花只开了三三两两的几朵,她手扶着桃树,站定。当中一段往事,重新破壳而出。……绾绾,他唤她,唤醒她。那一个名字被唤出,便仿佛是一道咒,将这女子体内潜藏的另一个魂从灵渊中释出,女子的眼神一愣后,随即渐变成从前清冷颜色,瘦小的身躯在一刹那笔立,滋生出拒人千里之外的淡漠。
她握着他腰间那对手,也落花般的萎落,目光一分分抬起头,看他。——他究竟已是四十岁的男子,这一年多的时间,刻上他的眉目,益发的刀霜剑冷,情分不留。
一年前,杜云生将这个女子送至此间,借以埋葬上海滩一段无头的公案,一年后,上海滩新人换旧人,再不见从头之事时候,他才能将她带往从前之地,也是对她的一种保护。“不会再有人记得卢仲远的事,全部都过去了!”他沉沉地声音说道,将手脉徐徐拢上她瘦削的肩。
——只不过,却从未猜测是他亲来,惊鸿照影时,何曾想过凌波会过横塘去?他,却确确是他。连身上一份味道也是从前,千年寒雪下埋藏的冷松一般,隐而冷而稳,她是盘服在他身边的那条蛇,经历冬眠一场,被他身上的气息重新催醒,受他之命,露出血腥红信,赤毒獠牙,再度惊蛰而起。
他要带着她离开邵桥,说走就是走的,是连半分拖泥带水都绝不能。她随他跨进一直等在河中的那条船时,船身剧烈的晃动,有更大的水波被震荡开去,撞到岸上引起回波,一阵阵的反弹回船体,一霎那的改天换地,天摇地旋。
“姐姐……姐姐!”有背后余音忽从后方菜花地中传来,隔着已然荡开的三尺水波。是个形容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很相似于当年从贩猪仔船上被带走的楚绾绾,穿着上一年的大红袄子,额角有凉津津的汗未顾拭去,拔腿追到河边,惊讶嚷道:“姐姐,这是要去哪里?”
绾绾目光陡转看及他此刻目色,隔了一箭之地,嘴中急急道出,“我去去就回!”那一股声音仿佛受了迫,怕惊动了眼前人,炊烟一般轻而软,被风一吹就了无踪迹的,然既然如此惶迫不堪,那尚在岸上的人又如何能听得见。
而她自身也知,她这一去,其实从此也再回不来。“你快快回去!”所以下一声才清晰响亮了些,遥遥对着那小女孩隔空喊道,并下意识的站起,将身后男子微抬起的探视的目光隔断,不让他看清那小女孩的模样。
清晰记得付家二老,是她的成长,再不愿有些事重蹈覆辙。
他看清楚她的这种成长,船身一折,荡过一个水湾,还是问出:“是谁?”
“很久之前在浦江轮渡上花十块银元买下的一个小孩呢,后来仍寄养在了她亲父身边!”说着抬头,那目光无声中挤出一些笑容。“却不想,原来累世住在邵桥,这一年,倒是受她们恩惠照顾的!”
她原本不是别人可以觊觎希望的那个人。
那位老人其实是比错了心看错了她,这世上或许真会有一个好心人,却,绝不该会是她。
那一点点萍水相逢积不起多少好。
若,每个人将走的路从来都会不同,在这个大上海的霓虹场中,有的人将以出卖色相而活,而有的人,只能是靠另一种姿势而活——对于这种人,自己的命,或者是别人的命,总会有一条命,是为了作奉明日以来祭奠今日的活着。而她楚绾绾其实是地狱里正御暗色爬伏而出的恶鬼,她只能将她的身边都带入那个无望的渊,再差的路,或许都会比她正在走的那一条都要好。
可她到底没有可能不去看顾那位父亲眼中最后一段可能失望,“我那时——只是想到了你,想到你是否也是在那样一种心情下带着我离开——”她道。
那是一种好似开门即相见的错觉,即便门里门外的人大概彼此都早已不识当年面貌。
“这一段恩遇,说到底也不知道最后是不是对。”
她这话里,有一段往事氤氲而起,也有掩饰得无声的求。
她对面之人,是做大事的人,如何不能在顷刻之间将当中一些分拣两端,弄得清楚,嘴角无辜一抿,“我并不是无端行事的人,绾绾!”
他这一句话,既是要给予她答案,也是说得她心里猛然一酸,点头:“我知道!”
她垂下头去,仿佛不能即刻去看他的眼睛,耳朵边又真真切切传来越来越远的地方飘过来的一段模糊哭声,那哭声或许是很遥远的时候自己的那一段哭声,然她自己,如今都已经记不得会不会哭了。所以这便是一个梦境,每一个人都是真实的,然在那个梦里都隐隐一个形状,担不起一个实际人形,但这样一个模糊其实是好的,当真实从雾中显露的时候,也会同样带出那份峥嵘面目来。……直至这一刻,身后的邵桥才是真正的断了,她安静坐在了船尾,看橹声声折断了水纹,一个个桥洞仍原路反穿过去……甚至,她的手上还沾有邵桥的泥壤,她俯下身去,用邵桥的水将之一点点的洗濯干净,那邵桥的水从她指缝穿流而过,她握也握不住,就如同一些东西,一贯的姿态存在于她命里头一般。
他从水中捉住她的手,提到眼前细看,那是一双已现出劳作痕迹的手,他眼神有一刻奇异琢磨。绾绾的手指从他掌缝间抽回:“是我甘愿做些事,只当是不耽误练手脚!”
邵桥是水和土堆砌出来的邵桥,身在邵桥的人,若不能扎根那方水和那片土,那样漫长的时光悠悠,是要腐蚀了一颗不知如何度日的心的。
他懂得,所以拿手掌轻轻拍了拍绾绾的手背,是一种抚慰,那种抚慰,还是像对待一个小孩子一般。
绾绾便低下头去,去看邵桥最后一眼的水波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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