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第三十五年春

28 多少相思多少事


船在水道里几经周折,终于摆了船尾,出了邵桥。
    绾绾在船尾站了一阵,身后的邵桥是在一片虚无袅绕中的,也因着这半天的水路,日迫近午后,阳光金泠泠地落下来,描着岸两旁柳树的枝干,描着分离的十分影子。……邵桥其实是存着一个梦的,这个梦原是有个缺口的,不是她心目中完好无缺的那个梦,然因着这一个男子的突然到来,有微乎其微的一段时间是忽成圆满的。
    这段时刻太短,此刻在她身后终于落幕。
    她默默钻回舱内,男子闭着眼睛休憩,水波中荡漾着的他,仿佛已是睡入水波中去。
    他有心事,她感觉得出来。“舍不得?”果然,他这时开口问道,徐徐睁开眼睛看她。
    绾绾垂下头去,脸上已恢复成薄凉笑意:“不!”她俯身,望住他,“我很高兴,是你亲自来接我!”借着船头透进舱里的微光,看着他眼睫一根根分清,密集的矗立,“这回要做的事情,会很麻烦?”
    她此刻对他说话的模样,还是像个小孩子的神情,她的说话声却已有了变化,他听得出来,默默看住他许久,才扶舱板坐起。“是王亚平!”他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他自己的眼神中也有犹豫的流光闪逝而过,然后一分分地被他自己掐灭,仍是恢复为往常的暗邃。
    “王亚平?”绾绾闻言,眉目几乎霎时冻结。
    因为单不论这个人如今的身份地位,同她云泥之别,而更因为她从前是见过这个人的。即便那时还小,十三岁那年。梦遥已经十五岁,她亲眼看见他在院中教李梦遥拳脚,那时,王亚平还不是上海滩的暗杀大王,同面前这个人,曾是乱世中跪过香堂的结拜兄弟。然,五年之前,也是在上海,时移世易,终有一日对面成仇,五年之前,王亚平就是眼睁睁从面前之人布的天罗地网中逃亡香港。
    五年之后,如今又要卷土重来。“上个月在南京,汪兆铭被刺!”他再度开口,声音却已冷了下去——“虽无确确消息定论,但应该是他做的!”
    他迫转身去,不让她看清他这刻的脸色,“委员长有明令,这一次务必诛杀王亚平!”既又叹出一口气,“当年是兄弟,自当肝胆相照,如今既然是死敌,那也无话可说,唯有你死我活!”
    人在江湖,是各为其主,生死相博。“两广事变,李济深倒台后,他很小心,我只查到他去了香港后又回到内地,再就搜不到任何消息……”
    “那我要做什么?”绾绾这时开口,问出。她的眼中不是没有惊愕和畏惧,粒粒分清,倒影如镜。他也知道她的畏惧,当前的这一种情形于她既是螳臂挡车,又无异是让她突然拿起刀来反杀向他相仿。她同王亚平是有感情的。即便那种感情微薄,但也足够颠倒一段人事以天地倒转,抬头覆灭。
    “王亚平有个亲信叫余立山,余立山是个戏迷,两个月后,杨小楼将由京抵沪,会有一折新戏在天蟾登台,他到时必会去捧场。届时你姓君,艺名六月,一年前进的场子,是由王福寿引荐过去的。”顿顿:“唱念做打,你自幼是学过的。”
    “驼叔上次有来,叮嘱过,这几个月里有练的。”她垂下头去,双手还在悉数颤抖。
    他点点头,“杨小楼抵沪前,君六月的身份关系,会事先安排下!”看清她脸上慢慢浮上得一层苍白。“戏子走的是风月场,该会的那些都要会……这段时间便暂住在杜蝶衣那里,有些事,她会亲自教你!”他的这席话落尽时,绾绾脸上的那层苍白无疑已褪尽,直成一片死灰般的惨青。
    “如果真的接近了余立山后,要怎么做?”她分明是想抬头看清楚他说这番话时的神情,却为何不敢,好像怕断了最后退处,心里头却是明明白白,若不是他已立意破釜沉舟,他不会来邵桥——
    “留在余立山身边,设法探听出王亚平的藏身所在!”
    从来,一场戏,在没有锣鼓喧嚣响起的时候他就已准备齐妥,开始。可是——她以为,她或许会有可能是对她网开一面的那个人——却原来,不是。
    她低头挜了半晌,“什么时候?”喉中发涩,还是问出。
    他一只掌已轻轻落在她肩头,此刻阳光底子下,照出的面前的影子,其实还是个小孩子。
    船头“嘭”的一声撞上渡头,她随他走出舱外,脚下踢到栏板,不意直挺挺地摔得侧跪在了船头,春日的阳光如此浓烈,就如同邵桥的水,其实都是用手抓不住的,所有的一切都在那水中流淌着,有既定的命程,却说不定终究会漂向哪里,那种不确定性,那种感觉会错生幻象。
    但这样的幻象,到了她二十岁的这个春日,终于要抽刀挥断。
    一双手伸过来,默默地扶了她起来,他的手骨有捏碎一切的力道,这刻低下头来,面容已不再年轻,暖声道:“今日,在这镇上歇息一宿,明天进城!王亚平的事情已交代上海分处,郑汉民会亲自过问此事,我明日要秘密去往北平一趟!”
    绾绾点头,空气中,耳膜震荡,大滴的咸涩突破眼眶,却被什么生生堵住落下的通道。
    奉贤古镇。不过宽一丈的街道,一边邻水,一边是民居。还没有装电灯,暮头一起,整片天幕就是暗沉沉的一沓,透出一点青蓝的光开来幽幽地铺展,这片光下的古镇便是墨色一重。
    人声袅无。有也是蚊吶般窃窃,飘忽即逝。
    他们住的房间的一扇临街的木头窗子开着,有月光照过来,地上雪白一片,像铺了白绢纱一般。仿佛是比身下的床榻还软,女子左手的手指头在白光中弯曲着,无声的移动,那种姿势不断扭曲了一截截指影。
    隔着一窗月光,对面又是一个深谷,盲般地看不见,只看见他指缝间的烟火一红一灭,整个房间中便全是烟草的气息。这种烟草气息是醺人的,他在模糊光影中松了领口的第一颗扣子,起身,走至窗前,站在那片白月光中,有一刻侧脸的每一分痕迹都凌然入目,是比去年见时更瘦削凛冽的双颊脸骨,眉峰也刀似直逼入鬓间。
    她在邵桥的一段时间,虽是孤冷的,却是水的那种柔软的孤冷。他所置身的那个世界,却是动转之间便有樯橹灰飞烟灭而来,即刻磨成齑粉,从来都是冷硬的。她的这个世界可以躲避在他的那个世界的犄角旮旯,苟延残喘,死的时候也可以是无人问津,抛尸野陌,譬如此生从未来过一场。他的世界却是时时刻刻都在聚光灯之下十二万分的清晰,动则时局变动,哀鸿遍野。
    这几年的磨砺,李梦遥已逐渐成为他那个世界中的人,她虽然做着和梦遥一样的事,却始终不能,徘徊在那个世界的门口,独独无法再踏前一步。那个世界有着比她如今所处的世界更为绚丽迷惑的本质,可她看不到,她的那双眼睛在那个世界独只看到一个人的影子——他的影子。
    即便是在她自己的这个世界,她也看不见自己的影子,唯独只有他的影子。
    他的眼中是有不能望见她成才的无奈的,所以看待她始终如一个孩童。
    她若不能成长为他所需要的那种人,如同梦遥一般,那么她就只能年复一日地等在原地,等着某一天,他需要她时,再在某个莫名的角落将她重新带到月光下。
    譬如从邵桥带到同样的一座古镇。
    这一种方式,将无从被改变。
    “还没睡?”有脚步声这时从那边走过来,停在她床边,有一滩身影蛰伏下来,盖住她脸庞上这刻的那点微光,一双略微粗糙的手覆上眉弯,惊觉她眼眶中默默滚出的泪水,“怎的?”惊问,有一刻,是六年之前的口吻。
    她扶床坐起,没有说出一句话,将自己藏进他身周弥漫过来的那片熟悉的烟草气息中,仰首,皎洁面目懵懂若处子,这样半倾而起,那窗外的月光便淋在她身上,她如被人从月光中打捞而起。“睡不着,便出去走走吧?”他伸手,抚了抚她在月光中的眉毛,顺势握住了她的手。
    绾绾的手心湿濡濡一片,随他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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