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第三十五年春

29 柔肠百转冷如霜


古镇上的最后一盏油灯还燃着。
    灯线放在白碟子里面,灯光浑浑地浮在一层菜油上面。木推车的炉子里面有星火被风从炉口挤出,一粒粒上年的板栗子随着铁铲子上下翻飞一下下的翻滚在细沙中,最终油光澄亮。“小姑娘,叫伢叔买咯,香喷喷的糖炒栗子,刚出锅滴涞!”有夜风中迎面的叫卖声。
    是最能招引人的那种叫卖声调,带着妥帖到骨子里的要给人安慰。
    “好,伢叔买捭侬!”郎朗地声音,虽没有笑,却带着罕有的温情,已是听过的最为关怀的声音,是实实在在要给她安慰的。
    但他不知道她所正中的这一剑,出剑的人,其实是他。
    一声伢叔,原来这多过去的几年横亘着,到头来还是那样生硬劈离开来,她在成长,他也不曾停下,那段距离,原是造物主给定的,不可被逾越的,再怎样强大的心力都不可以。那与月光交融在一起的乳白色的夜的暗中,她忽侧过身,一双纤细的手徐徐盖住自己的脸庞,那双手的影子像夜鸟的翼般滑过夜幕,淡得如一笔即将断掉的墨迹,徐徐盖住了自己的整张脸庞……不让自己突然哭出声来。
    当那新卖出的糖炒栗子握入手心时,是灼烫的那种暖意,被他一双大手放进她掌中时,灼得人心也是冷不丁一种绝望的痉挛。她低头看过地上去,明明是两个人影黏在一起,此刻是用再锋利的瑞士军刀来割都割不开,割不断的,却谁知,不过风将那盏油灯微微地吹改了风向,那两个影子便被吹得扭曲,各自浮萍般地散开。
    “趁热,吃!”是他开口道,已转过目光去打量这条弄道,漆黑一直通到底,唯有在极远处反透出一点光色,仿佛是蛊惑着人往那开口处逃去。
    有更夫在旁边的弄堂里走过,梆子声敲得嗒嗒响——
    寂静的古镇,此刻巷中突兀传出几声狗吠。不过这样再往前走两步的时间,一声裂地震天的巨响忽从身后并不远处传来,有个地方訇然迸出一团红光,房顶被气流掀翻在半空中,即便隔得如此距离,仍有焦灼的烟烬陡然扑面袭来。
    并非错觉。是爆炸,整个地面此刻都在颤抖。
    浓烟仍在滚滚而出,黑龙般蹿入更为漆黑的当前夜幕。狗吠声一时愈为凄厉,已有古镇上的人惊恐得推开窗叶来看……两人齐齐回头远眺,复转过来相顾的目光都是骇然一紧,不难辨认出事发地——正是他们刚走出的那间客栈。
    这一失神瞬间,“走!”陡然听到身边人一把推开她,厉声道。话音未落,却反是鸷鹰般俯下整幅身形又将她先守得严严实实,她眼角余光中,只见一柄亮晃晃地斧头截断油灯的光幕,正居高临下朝他脖颈横砍而来……木推车上炉火仍如前一刻的旺盛,那劝人买货的小贩子却已借势纵身跳上推车。
    他的目标很明确。所以那一把冷光发亮的斧头已嵌上人的肩骨——那滚烫的煤渣混着炒得生烟的铁锅中的细沙,秋季的蝗灾般幕天席地扑人而来,他执斧头的那只手忽然软哒哒的垂了下去,这人还腾在半空中的身体也已软绵绵的像滩烂肉一般,“啪”地一声跌在了青石板地上,在这冷寂的夜中分外的清脆。
    ——那一声枪响在这夜空之下更为响亮,振聋发聩。
    开枪的是那个买过他栗子的并不引起人注意的小姑娘。那一枪就开在他的额头,在他的额头开出一个血洞,当场致死,子弹余劲又从脑后射出,“咄”地击在谁家的木门里,嵌得很深。
    枪却不是那小姑娘的。
    有一刹她本能从面前人的腰中摸出他的配枪往后射去,这种本能是原始森林中兽的本能,救过她和梦遥无数次。这一次,也没有例外,不过是救了另一个人的命。但恰恰也是这一个人,在事发的第一刻,几乎是第一时间的俯身将她护住——
    绾绾几乎是涩涩的笑了笑。她看清地上那个小贩的死亡形状,然后将他的配枪交还在他腰间,垫起脚,去看向他颈间的伤口。
    他的伤口不浅,可是漆黑的眸子中却海水般沉寂了下去,他遇事老道,知道这一下枪声是召唤,将会让那些原本已失去了猎物目标踪迹的人重新嗅到味道,“走!”低叱一声,已将她腰向自己身边一挟带,往最近那堵墙上翻去。
    古镇的弄堂狭窄逼仄,一家的屋檐跨过两步便是对家的瓦楞,彼此门扇封死也能洞悉对面那一方空间中正发生着什么,此刻暗沉沉地一片浸在夜色中,像是无数条盘踞不动的巨大的乌梢蛇蛰伏着。
    今夜的月光太好,照得整个大地都是亮晃晃的,那月亮像是一只巨大的眼,冷冷地看待着此刻在乌鞘蛇背上翻腾跳跃的人——
    一处宅子的梁木大概腐蚀已久,终于在承担人力时萎靡了下去,砸下大片瓦砾来,往下坠去的身影蓦地抓住身侧一角木头椽子,吊在了半空中,那一刻抬眼,那挂在天空的月眼便是冷凉凉地,譬如一手捏上乌鞘蛇的湿滑而冷冰冰的身子的感觉……一双手蓦地从身侧伸过来,攥紧她下坠的去势。那人的手掌却是粗粝而温厚的。绾绾目光转过去,与他接触,只是惊电的片刻,借他手上之力踢到木头椽子上,重新翻上屋顶,那木头椽子被大力蹬翻往一边去了,带着整间房梁发出吱吱嘎嘎欲倒的模样,待拧身跳往下面的矮墙时,远处几点枪声射来,那些人终于重新发现了他们。
    火光立时在四周溅起,她身形一个趔趄,几欲摔倒,“还好么?”臂弯蓦地被人握紧,虽关切问出口,脚下的情形却不容停,迅即带着她翻滚下院墙,往镇子东边而去。
    身后灯火俱黑的人家原本已有骂骂咧咧声这时传出,听到枪声响起,忽然一下死寂的仿佛又被吞入兽的巨口内。
    寒月孤照,漫天清冷色。
    绾绾随着他在夜中疾奔,看着他急促地呼吸声接续响起,翻江倒海直捣自己面门而来,她的那双目光一直停留在他的脸颊上,她很怕,这或许是她最后一次可以这样看他。
    若他们没有在前一刻走出那间客栈——
    若不是恰巧遇上的只是个负责望风的下手——
    她在还没有正式交锋过王亚平那个人时,已先见识了这个人的手段!
    或许将就此死在这个人的手下?
    四周都是杂沓而来的脚步声,遍地开花一般,仿佛下一步就会转巷迎头撞上,唯有身前之人攥紧了她的指骨这样往前闯去,在迷城一般的围弄中兜转,步步惊心,如履雷渊。间或有的接火,是一方完全压倒另一方的迫势,并渐至招来更小的包围圈。
    ——奉贤古镇的夜从未有如这一夜般的恐慌,无数间格子间里的人都在黑暗中瞪着惊惧的眼睛,连婴儿的哭声都被死死掐在喉咙中不能放出来,唯恐招来死亡的光顾。
    天幕的死灰色终于转成蟹壳青,那阵时紧时松的巷弄里的踢踏声和枪声终于稀了,绝了。——古镇上的人这才敢从巴掌大的窗眼里往外窥视着,一末末挪出脖颈来……
    他们知道北头已乱了,打仗了,小鬼子早两年抢了东三省,西南也在打仗,整个中华大地如今乱腾腾一片如翻滚煮沸的烂粥,现出底下焦掉的黑黄底色,但这毗邻海上的城市算来安宁,更何况还有洋鬼子划了租界来住。这一夜的枪响,仿佛是让他们提前预见了,或许,再过一段时间,连这样最后安宁些的地方,也终于要乱了。
    这一段时间其实并不长,就在一年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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