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第三十五年春

30 红衫浅污红脂花


镇东原是当地大户的墓集地,临水一些的,则是破落户家的坟,都是一把棕席卷了,直接埋进了土里,等着被古镇的水腐了,原本原的还给了这方水土,一分都不能私自遗留下。
    然,这还不是最凄惨的,最凄惨的是那些连落土的资格都被剥夺的。——一副副薄皮棺材□□在风雨中,长些时间便被蛇蚁鼠虫蛀空了装殓人骨的器物,更被野狗将尸身拖出去吃掉,只剩下月光底下散落在各处的白骨,白惨惨一片。
    枪声在这片尤为激烈,子弹将无数树立在坟场的石碑打得坑坑洼洼,包围圈一度缩小,最后只剩下一个坟包,这样的对峙中,天渐渐亮了,雾水开始缠绕在墓地中活着的人和已死去的人身边,像鬼雾一样。
    的确是鬼雾,等这场雾散去,那两个绝无可能活着见到日出的人没有在他们的枪口之下出现,他们密集的枪口之下只有巨大的土坟,上面离离的荒草长得郁郁葱葱,有青蛇正从被打断的墓碑上蜿蜒而下,然后被开枪击中,蛇血溅满整个碑身,是这次失败的围剿的一个最后结束符。
    这样的雾,弥漫在别处,却是血雾。
    近在咫尺的那张脸,绾绾看了一眼,然后阖上了自己的眼睑,满面的血渍,和满身的血渍——他的血混和她的血。
    他的呼吸声,若在身旁还能听得到,那么,这一生,不去珍惜是不行的。绾绾在逐渐的思绪断层中,最后想。……一双手这时伸过来,轻轻抚了抚她的脸颊。
    从更高处的天空看下来,沪苏中界那千万条错综银亮的水道中,一具棺材鬼船般地往前移动着,里面狭窄的空间,原本只能躺一个死人,如今两具身体蛇交般缠绕在一起,能感应到对方的鼻息,四目相对,他覆在她的身上,眼眸微沉,手指徐徐摸上枪括——
    绾绾没有动,只是看着他,目不转睛。然后一丝丝地,将目光从面前那张脸上移开,她便看见了整片头顶的天,四四方方地箍在棺材的四个边脚上。
    她的脸上满是血渍,被阳光一照,已结痂般布满整个双颊,蛇蜕一般颤栗脱落着,那双手,此刻仍紧紧地攥紧枪柄,有下意识扣动的欲望……棺材在深青色的雾中漂流,也不知终将漂到哪里,只有水声,或轻柔,或哗啦啦地响起,甚至偶尔还能听到鱼尾“嗤啦”穿出水面的声音。
    一阵风吹过来,吹散一直充溢在鼻翼中的血味,她的长发在昨夜的那场奔命中,早已乱蓬蓬一团,此刻更为风吹得愈乱。
    她本能的侧过脸来挽了一挽,再转回面目时,便看清了那乌洞洞的枪口。
    朝阳的光正好映着她的眉眼,绾绾向前看去,面朝着他。
    看到他拿枪指着她的时候,她的目光毫无惊讶之色。
    他不是不小心的人,正如他不得不派人接近王亚平身边的人以获取王亚平的行踪,要获取他自己的行踪,后一种的困难绝对不会比前一种更为轻松。
    但眼前却是——有人无比清晰的知道他昨日来了邵桥,甚至更提前在他下宿的房间埋下炸弹。
    这世界上,能做到这一点的人,不会有几个。他将用在王亚平身上的,未必不会是王亚平早已用在他身上的,他们本来就是旗鼓相当的兄弟,杀人的手法也不相上下!
    有种痛楚,仿佛与生俱来,她骨肉中有一刻的抽搐,他不仅能看得到,也能听得到。……他的枪口于是缓缓放了下来,“我知道不是你!”黄花梨的棺木因他身形晃动,被压进水弧中,又迅即随波抬起。
    他一句话落,绾绾听见的那些水流声,有来自这棺材外的,也有来自他们各自的身体上的,似乎这样的时刻听觉异乎寻常的灵敏,听得出血管破裂后,那些血脉涌出的嗤嗤的响动,前仆后继赴死远去一般。
    眼睫一动,都是钻心的疼,比一枪毙命更损折人的疼。
    她的目光在棺材天空中微弱地起伏着,有红头苍蝇终于闻着血腥而来,嗡嗡地在她头顶盘旋着,这声音是警告,她的脑海瞬间清醒回来,那个一直萦绕在脑际的问题,此刻冷不丁再度赤练蛇般蹿起身子,直往她面门噬来……她记起一副画面,画面中,一个穿青色拷绸衫的男子在教梦遥拳脚。
    那张脸此刻转过来,望住她,上面的眼睛,鼻子,嘴巴都是清清楚楚,那却是李梦遥的一张脸。
    她蓦地举力坐起,欲往一边退去,棺材在水中顿时撞出大片白浪,狭小的空间,她原本退无可退。男人的手一招间制住她的喉,她感觉到他手脉扩张的力道,火山亟欲喷发,她的深褐色的眼瞳中清清楚楚倒映出现在他的脸来,彼此都是血魔一般,血腥的。“也许,我们猜到的人,会是同一个!”他这时已抢先她开口。
    他盯着她,眼里的神色太复杂,是四十岁的男子,所有的感情都可以掩埋得毫厘不露。
    靠得如此近,绾绾便看清他肩颈上的那一记斧头印子,不算是致命的,却在昨夜的一整个晚上都在流着血,他身上的大滩的血迹,这棺材中的大滩血迹,都是这个人身上的,在棺材底上爬染着,将她都浸透了。被蛀空的棺材板终于禁不住水压,已有一些地方开始冒进极细股的水流来,棺材在一点点地下沉,他们的半个身子都已浸在血汤中……
    何时,金色的油菜花在露水中的湿冷花香传进腥的鼻翼中,沿途出现的李花,开得仿佛是断了魂的,接二连三的,有一些掉进了棺材中的那片血红中,一点点的染成殷红,浮在血水中,相似与三途河中开出的丧魂之花。
    她抬起头,眯眼看着已起的日头,眼睛被噬得痛了,盲了般再看不清,她的双手在空气中摸索着,想要抓牢一点东西,摸不着,寻不到,孤兽般呜呜哽咽着:“你杀我吧……我和梦遥的命都是一样的!”摸到他背颈上那个伤口,她伸出右手掌压紧那个还在淌血的血口,身子一萎,已跌在他肩头。
    春季水流旺盛,这棺材船便在水道中一路往前漂着,一路往下沉着,也不知道究竟会漂向何方。
    阡陌重野,户上人烟。
    有一条小径从这座屋子前通往外间,小径尽头,是一道白色的河流。一片空寂,只有声音,河流的声音……没有任何东西能中止那些悄无声息的死亡般的流淌声。
    太阳从西侧照过来,将窗帘子上的白花晒得如老去了一般,落在窗玻璃上是大团更耀眼的白光,白晃晃地迷离,余下的一些蹿进屋内,将不大不小的一间房子窥得清楚。
    雀儿在梨树上一声清叫,将人的目光又扯断,牵往了外间。梨树旁站着一棵海棠,海棠还未开花。海棠旁是一眼井,井旁有人在打水。
    “哗”白铁盆中便倒了满满一盆的水,同样发出刺目一片白光,有人端着这盆水走回屋内。床上合衣卧躺着一个人,颈口的伤已被用纱布包好,一只指骨纤细的手伸过来,缓缓解开他领口衬衫。
    这只手若能同他一般的狠,便一样能夺去他的性命,保全另一个人的性命。他□□她这么多年,至如今,她却学不来他的狠。——这只手后来颤抖着,一粒粒解开他的衬衫扣子,将他的身子侧过去,他并未出声,随她动作,只眸子一转,去看窗帘子上淡得如影子般要散去的白花。
    麦色的背部血肉淋漓,早先被剪刀剪开的衣料下,布满不绝的痕迹,有些还是从前的,那颈上的一斧,以他的身手,原本势必是能躲开的,为了她,他没有躲。
    她却并不感激他的这份庇护,因为这种庇护势必是要被偿还的,是要拿梦遥的命去偿的,她不能恨他,所以她的面目上只有麻木!……当这些伤口被小心清理时,他即便是那样坚忍的人,也不能控制自身失去本能痛觉。“疼?”她不觉问出口。
    他唇一勾,菲薄笑笑:“你忘了我原本是怎样的人,这些小伤小痛算是什么!”
    是,他本是毒的人。
    有那么一刻,绾绾脸上的那层眼泪便“嗒”地一声清晰可闻的落在她自己的手背上,至死方休。……她用细纱一下一下小心擦拭着他背上的淤血,白棉布小心缠缚得一层层的,裹上他整个胸背,若能将他从此束缚在此间这座废弃的破屋,若能永远便好。“余立山那,我去,我不会让他们有再一次对你动手的机会!”
    她的眼泪忽然刹也刹不住,开口道。“你把梦遥的命留下来,哪怕是关他一辈子都可以,只要他活着,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将你要我做的这件事做好,一定会做好的!”
    他这时侧过脸来,便看着她的手紧紧地搂着他的颈,她耳根后的发上还沾了一朵凋落的梨花,略发黄地停在发髻中,她将布匹缠至他身后的时候,倾身靠近,那一点梨花白就交溶到他的眼底,化成雪一滩般的凉涩。
    这注定是一个即将死去的春天。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