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第三十五年春

32 明月空锁楼中燕


杜蝶衣后来看着少女削尖的身影被苏州娘姨孑然引向楼道,脸上原本那种淡淡地微笑终于散了去,换成一种淡嘲淡讽:“她还是个小姑娘,你当真舍得?”
    仍倚在酒柜边的男子仿佛是被后面那一问问到:“舍得什么?”
    “舍得什么?”杜蝶衣走近他,在他身侧的沙发靠上倚身,两根手指徐徐胆大妄为地爬上他眉骨,顺着鼻翼滑到嘴角边,浅浅停留,抚着之上那两道薄凉的唇:“你将她送来我这里,学的什么——可是如何取悦男人!”
    “你本身是男人,当然知道男人要得是什么——”妇人的眼神有一刻恍惚:“当然你本来或许就是这样想的!而我也可以帮你把她捧成第二个杜蝶衣,可是她自己并不愿意,我看得出来!”
    男子将自己的整副身姿缓缓沉进沙发中,手中点燃的那只雪茄,暂留在那截指缝中,有淡蓝的烟雾袅绕过他整张脸际,有一刻模糊他真实脸容:“一切之事,都以委员长之事最为重要。她是我一手带大,一直亲受我的□□,自然也该比别人接受更多的磨练!”
    杜蝶衣不觉黯然苦笑,低头,身子前倾,将他手中那截烟取过,放于自己唇上啜了一口,缓缓吐出烟圈:“是,你对自己可以如此,对她,却未必该如此狠心!”
    她说完这话,脸上那种自嘲之意恍惚更深:“我以前以为你会比那些男人高明一些,却原来也不外如是——她不过是遇上了一个不值得的男子罢了,值得把自己流落如此!不如早日寻个紫薇郎,也好过日日对着那从没有过良心的紫薇花!”
    那一声紫薇花伴紫薇郎,余音袅袅,传进楼上那一壁转角,连眼前的苏州娘姨的身影也是在眼前陡然一晃,待更看清面前开启的门洞,那里面陡然也是一簇光亮飘起,引着她独自进入:“姑娘,洗澡水已备下,夫人说不让打扰姑娘,姑娘若有什么吩咐,摇铃便可。”
    “好!”她轻声应道,全身的心力却还停留在这扇门外,倾力依靠在门楹之上,其实再听不清楼下的说话,只在很久之后,有人起身告辞,杜蝶衣起身送客,遥遥的几重门开了又关阖,然后在一个瞬间,所有的声音堕入底渊,再没有了声响。
    她陡然恢复力气,将身侧虚掩的那道门缝关实,仿佛是要断绝什么的,目光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后才适应面前的这个房间,一步步地朝前走去,手指微低,去触那丝缎的羽被,滑滑地如触及一滩凉水。床边的那扇窗半掩,她揭去绿呢的厚窗帘半角,一辆车正停在宅子边,那道熟悉的人影不过在她眼帘中最后驻留了一两秒,然后箭步走进车中,并没有再回头看看,还是将她留在了此间。
    最后连车子的声音都去得远了,消了踪迹。
    浴缸里的水放的满满,整个身子浸入的时候便挤出大片的水来,哗地一声溅在白瓷地上,在这幢寂静的小楼中仿佛是惊起了一些什么,连那道拉得严严实实隔绝了外间的绿呢窗帘也无风自动了一下,透出一小道缝隙,招引了一些黑暗进来。
    女子坐在一片水花中,身上一道道旧时的,或如今的伤痕,便在乳白色的灯光中显现,陌生的目光一点点的扫视而过,仿佛正看的,也并非是她自己的身体。她听到楼梯上有声音上来,便从浴缸中坐起,裹了身浴袍走到衣橱前,打开,橱里面的丁香末子香得使人发晕,“咚咚咚……”敲门声已响起。
    “是我!”杜蝶衣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门自里而开,那被人领来这里的少女孤零零站在一片黯淡的床头灯中,整个房间的灯都被关掉,只寥留下一盏。少女的长发湿漉漉垂在肩膀,只裹了一身浴袍,毫不在意□□在外间的肌肤被甫见过一面的外人观察。杜蝶衣一贯看惯人情世故,一眼撞见这般初生婴儿般不肯避讳的人,也是一股冷凉自肺腑间直蹿上脑际,嘴角微涩:“天还冷,莫让自己着了凉,到头来苦着的,不过是自己罢了!”
    她推她进去,那姑娘也是由着她,安静坐在床沿,那发上的水,亮晶晶的一条条的线滑过光裸的肌肤,渗进浴袍中,“衣服不合适?”杜蝶衣开口,起身去橱里挑出一件衣服,放在手心查看。
    “不!”绾绾摇头,目光抬起,看着她,竟出奇的笑了笑:“我一辈子都没穿过这么好看的衣服!”
    这话是真话,杜蝶衣却听出当中的痛苦难过来。她将手中的衣料在绾绾身上比划着,将她推到梳妆镜面前,指给她看:“你看,你的眉毛很细,像柳叶眉,唇很红,不涂丹琪唇膏也像玫瑰一样,头发很黑……穿上这个会很好看,男人看了你,大概都舍不得移开目光!”右手抚上她的肩胛,那里有一道银白的光痕,似波心般荡漾开来四五公分:“枪伤?”
    “是,一年前受的枪伤,再下去些就是心脏呢,偏偏他开得不准!”绾绾略笑笑。
    “看来你一点都不恨这个要杀你的人!”杜蝶衣目光微凉。
    “我没有资格恨他,我们这种人,没有资格的!”
    杜蝶衣原听得嗓口一堵,这时又听到那少女对她说道:“谢谢!”
    “谢什么,我有什么好值得你谢的!”杜蝶衣蓦地也扑哧笑出一声来,“谢我跟他说,其实你已经长大了。可是绾绾,他不会察觉的,他是那样的人,即便有一日察觉了,那又有什么区别呢!那时候,你势必已经成为一个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杀人的舞女!不会有多少区别!”
    “谢谢!”她对面的女孩子却还是再一度倔强开了口。杜蝶衣猛然“霍”地一声站起,狠狠瞪了她一眼,“真是个蠢孩子呢!”那双美目中流转着,愣愣看住她许久,最后哀伤笑出:“绾绾,我会帮你的,你放心!”她小心抚上她湿漉漉的还滴着水的发,“我会帮你的!绾绾!”低低地,如做梦一般说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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