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第三十五年春

34 前生咽断后生迟


君六月的首次登台,并不算轰动,也不是籍籍无名,石沉大海,后来在街头行走,也偶有被人认出,她名字的大多数时候,还是被带在杜蝶衣后面,才能为人所念起。
    真正让她的名字被人挂在口风中的,是后来,一个月后的杨小楼来沪演出。
    大抵是辛亥革命之后的新风尚,给了女子一种尝试的机遇,竟然连杨小楼这样的名角竟也同意让这样一个女子来串班,于是君六月的名字一日而红。
    显然,苏星河在当中的出力并不少,他既是杨小楼的戏迷,两人更是往年的八拜之交。
    太阳已经落了下去,凭窗栏望下去青蒙蒙地一片,金色的残阳缓缓成为遥远一点昏暗的浮光,慢慢地黯淡,这一刻的海上华城其实跟任何一座内陆的城市一般荒凉黑暗。然不过片时,雪亮的电灯光四射而起,在空气中蔓延开来,应和着头顶那轮半弦月,便似有一种烟笼寒水月笼沙的缥缈感觉。
    这夜上海,是海上顷刻生出的一朵散出魅惑味道的睡莲。
    这寂静的屋内,并未燃灯,光影在最后的消退,门边有人轻轻敲了一记,君六月在烟灰色暮色中抬头,杜蝶衣已推门,并未进来,倚在门口,两个女人相互看着一阵。
    “稍后苏星河会过来接我去仙乐斯。”停了一停,“驼子待会会带你去天蟾舞台看看,熟悉场子,我听人说,余立山已经到上海了,定了的那个包间,到那会有人告诉你的。”她这时走近几步,将手缓缓抚上君六月的肩膀,轻轻拍了拍,似乎正要转头走开,忽然又头也不抬道:“绾绾,有些机会是要自己抓住的,应该试一试。别人不肯给的,如果连最后一试都不试,是要一辈子后悔的。”
    君六月眸色惊动,微诧异,不知她怎么会突然说这些?
    杜蝶衣抬身,犹豫了片刻又伸臂拢了拢她鬓边的发卷:“傻丫头!”并不再答她,这回径自头也不回的走了。苏星河大概是一直等在了下面,不一会就听见两人推门出去,汽车发动开走了。
    楼下的石英钟这时铛铛铛的敲起,仿佛要把这楼里这样的静都敲碎开成一片一片展览似的。
    不过一月的时间,一日日的等着——却原来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从天蟾舞台出来的时候,天已全黑。
    上海的街道很宽阔,却似乎还是挤不下那么多人,到处都是声音,容不下她一个人的思绪。然,那些嘈杂刺耳的声音仿佛进不了耳朵,明明是这样喧扰的世界,却还是她独自一个人,一个人穿进一条小巷,独自地走着,路旁有一家很大的馆子,她走了进去。
    里面是一间间白漆木隔开的房间,大多空着,她坐了下去,招呼小二点菜,点了一大堆,却吃的极少,看见馆子门口有几个悉悉索索的细小影子往里窥视着,便招招手,让他们过来——一群小乞丐呼啸着冲过来,迅即地吃掉那些食物,然后又海啸一般退去。
    四周再度安静,她站起身,走出去,原来外面方迅即下过一片小雨,沥青路面上湿漉漉一滩滩,踩上去如趟进一截黑色河流,这条河流向四周衍散开去……在一截电线杆下边,有一个人在卖糖炒栗子。
    她的脚步没有停,眼神却愣了愣。
    下雨天黄包车紧俏,连着几辆都是呼啸而过,飞溅起一粒粒的浑褐色水珠飞上她大衣角上,一辆黑色的雪铁龙从对过的街角驶过来,深蓝色的纱帘后仿佛有人撩起车帘一角,往外看了一眼。
    看了一眼后,那帘布又放下了,那双眼微微黯了,吩咐道:“开车吧!”
    雪特龙留下一声唔的按喇叭声,车往前开出,隔着十米的马路两端,就从君六月的身边开过。车轮子撒起一片水花,像是一顶顶开在半空中的水做的伞。
    就这样走到霞飞路二十八号的时候,四周路灯已晃得雪亮,她的头发也湿漉一片,两腿如灌了铅,心上也是坠了一粒铅,走到那所宅子面前,迟迟不进去,门房看见外面的黑影子,诧异着上前,开门第一句倒是:“怎么,小姐才回来,表少爷等了许久,等不着,走了!”
    她在那些称谓中斟酌,想了片刻,眼神陡然雪亮一片,猛得抬头看看前面的洋楼,又猛然转往身后看去。身后是一片光的世界,刺目,白亮,开着一朵朵盲人眼的灯花,一处处地流动着,一朵都抓不住。
    她的后脊硬靠着黑铁大门的栏柱,磕得硬生生的疼,那种疼长出根须,一点点往肌肉里钻,钻进胃里,肠子里,九曲十八弯的吞咬,让人丧失去最后一点力气。
    她忽然想起杜蝶衣临离开这幢洋楼前说过的话。
    杜蝶衣一直是看在眼里的,可是她不知道,他连最后一点机遇都没有给过她。
    二楼她的房间。台桌上多了枚烟灰缸,烟灰缸中有两个半截烟尾。他在这里等了她两根烟的时间。她转过身,衣角扫到一个纸袋。一纸袋子的糖炒栗子,仍有余热,那一点点余灼蹿上她接触过去的指尖,突然蹿升至五脏六腑,火烧上身那般难受。
    一堆栗子壳归拢在一边,剥好的栗子放在一个雪白的白瓷盘中,她捻起一粒,放进嘴中,很甜,那种甜入了喉,却成了苦楚的,苦得五脏六腑都绞成一起,她猛然拿起大衣,往楼下冲下去……
    “君小姐……君小姐……”门房在她身后遥遥喊着,追上几步,看着那个瘦的人影被挤进人流中。
    车如流水马如龙,到处都是车头车尾的灯亮着,她要从那人海和车海中挖出那个人却是纯属痴心妄想。上海上空这场下了片刻的雨这时又淅淅沥沥下起来,越下越大,终于劈头盖脸,砸碎了梧桐叶。
    君六月在这片乱雨街头一棵棵的梧桐树底下走过,目光在街道中寻找着,终于走不动了,倚着墙角倔强的不肯屈下身子,像是被硬生生涂在墙上的一抹灰色的油漆,雨水淋漓畅快地顺着她发丝和脸颊滚滚而下。
    车灯渐熄,人流渐散。不远处一辆车中后来走下一个人,细高的皮鞋跟踩过漫过来的水花,擎着把开满紫色郁金香的洋伞,走到君六月面前,俯身,将她整个小心搂在怀中。“回去吧!”杜蝶衣轻轻道,目光穿过眼前的一片雨幕。
    “其实那时候,他也会给我买风车,有五颜六色风叶的那种,他的拳打得很好,那些小孩子欺负我的时候,他一挥拳头就可以将他们吓走,但是后来他不再保护我,他让我自己用拳头去解决那些事。”君六月在她肩头,这时用很低很温和的声音忽然说道。
    杜蝶衣仰起头来,她看不见她的脸,只看到半幅被雨水湮湿的侧鬓,杜蝶衣美丽的眼睛中突然有一种了然的痛意。
    “他是知道我喜欢着他的,可是,一直都是只能当做一个孩子。但即使是不当做孩子又能怎样……”她手上一只白玉镯子,还是前两日在玉煌斋新买的,她一只手抚着另一只手上的这只白玉镯子,一点一点,退路似地,浦西江边的大钟忽的敲出沉重的击响,即便隔得如此遥远也是清晰可闻,要敲醒一些人,要将她们从最后藏身的那处水域中□□。
    “绾绾,这上海滩十里花花场子,若要是谁真动了性情,该是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呢?” 杜蝶衣叹出道。
    “谁又该那样的破釜沉舟呢?”
    君六月抬头看了她一眼。衣香鬓影,十里歌声,却连留一点缘分都是奢求艰难……她听到那只镯子从她腕上脱出的声音,叮的一声,碎在地上,四分五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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