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第三十五年春

47 狼毫蘸酒写风流


子更早已过去。悉悉索索的树影交织盘绕在阶台上,长长的从总统府府门口到子超楼的那条通道上,落针可闻,有早一些的槐花已从树梢上跌落,垒在甬道上,无声无息,连人的呼吸都仿佛是受禁锢了似的,只有通道上的暗色灯光,勾勒出警务兵颀长挺立的身姿和他们肩后的乌沉沉的枪支。
    一切都太安静。
    但子超楼西侧总统办公室的窗棱上,映出那台灯果然未曾灭,一直等着他要等的那个人,还有那些接踵而来的恶信。一阵风过,那一刻,白色的槐花仿佛落下的更多些,从稀疏些的枝桠往上空看去,便看到似乎更冷清些的一片夜空。
    天色正在渐渐地由墨色转浓青,这青和墨转圜的瞬间,因仿佛有了比照,让那看起来亮堂些的天色的另一侧,愈发的灰而冷重,没有止境似的。甬道上终于再度传来脚步声,靴声囔囔,透着急迫,还有疲意。
    等候在总统府那堵雕宝相花黑铁大门外的徐铮扔掉烟头,抬脚抿灭了,立起身,迎了上去:“处座!”
    “车呢?”来人开口道,神情略显疲倦。
    “已备下,处座还是要连夜赶回上海?”徐铮犹豫着。“临时调来的驾驶员恐不熟悉路况,不如——”
    “没有时间了,这就走吧!”来人挥手阻止道,一辆灰色轿车驶近,他自行开了车门,似想起什么,回头低道,“你此趟就留在南京,恐有不测,上海若有沦陷,南京便是直面日本人的第一所在,你对日本人在上海惯用的一套联络方法已有些熟悉,和郑汉民等人将先行商议的方案,务必再斟酌斟酌,尽早布置下去,若有错洞,也可早些补救,不可怀有侥幸之心!”
    “处座,您的意思是,上海的时间……已经不多?”徐铮面色陡然一惊。
    “这种话,绝不会从我口中说出。但是你要记得,不能从嘴里说出的话,它也是话。我们都要有防患之心。中国人,伤不起再来一次淞沪会战!”对面之人阖上车门,灰色的轿车迅即发动,从长江路口子一转,消失在中山路上同车身一样的灰色中。
    在轿车离去的地方,高大的法国梧桐树上,婆娑落下几片泛黄的凋叶,跌过徐铮的视线,坠在那人曾经站过的地方。
    一阵雾风拂来,略显扑面凉意。徐铮待回过神来,疾步往停在不远处的军车小跑过去,几步之下想要一跃而起跳上车去,到底脚底被刚听来的消息惊得乏力,只低声唤道:“快,回鸡鹅巷!”
    车子行驶在南京城此刻寂寥而宽阔的马路上时,周围都是一色的青雾,看不见人影,但也许过不了多久,这里将会成为另一个上海,另一个人间炼狱。
    所有的事,怕都只是朝夕一改间。
    青色的雾影中终于有旁人在当中蠕动出现,是个夜归的人。也许是刚喝了些酒,中年,长衫皱塌塌地卷在身上,红着眼睛瞪着疾驰而过的军车,交错而过的双目有短暂地相对怒视,间儿还听到那人喉咙头一声咕哝抱怨声,徐铮的嘴也不觉张了张,但好似要说些什么,却连他自己此刻都理不清头绪来。
    这世道中,有的人活得清楚,有的人活得混沌,到底哪一种会更好一点呢,但最终,灾难都将一道而来。
    车驶入鸡鹅巷时,通条巷子都是乌黑的,唯有一间宅子也还亮着灯。这灯也是亮了两个多月了。虽则这里的决策者实则在这两个月中从没有真正正式回来过一次,但是这里的工作却从未被停下。
    但此刻,玄关上却多等了一个人。
    人之际遇,岂不是同样的玄妙无比。
    来人满面尚存羁旅风尘,双颊是比往时更瘦削了些,发端也长了许多,在廊灯的照耀下垂下额头来,遮住了双眉,只有那对眼睛依旧是熟悉的,带点冷漠野性,只肯驯服于一个人,这刻抬手将散下额头的发捋往耳后,蓦地似有察觉,凌然于树影深深中回头,目色锋利地看住他。
    她连等在屋内都不肯,早早地等在了外间。
    连她的那种目光,也日益相似于另一个人。
    徐铮面色一惊,愣住,显然不相信她回来的这样快。加上方打起来的那场战争,她如今应该还留在美国才是,是以过了片刻才蓦地勉强笑出声来。来人瞅着他惊愕的表情,也是扑哧勉为笑出,笑容渐渐消失,褐色的那滴泪痣转成肃穆,“徐铮,你看到我回国,并不像你送我走时说的那般高兴!”目光微锋利些,“我已等了他两个时辰,他人在哪里?”
    “处座他——刚动身又回了上海。”徐铮只得撑出笑意,勉强开口道。
    “上海?”
    “是,每夜来回于京沪两地,向委座汇报战前情况,几个小时前,才出了场车祸,刚刚又坐车走了!海上交通已断,你怎么回来的?”
    “到香港的船运如今还是通的,然后从广州过来。一路看南边的报刊,好像局势很不乐观。”她仰起头,目光探过去,“徐铮,告诉我,我何时能见到他?”
    “如果顺利,也许今天晚上,或者明天晚上——谁都说不定,眼下的战局一日千变。”徐铮犹豫着。
    “上海的情况——真得如所传的,那样不好。”女子这才皱眉。
    徐铮从口袋中掏出根烟点上,缓缓吐出一口烟雾,隐忍道:“不是不好,是非常不好。投入了七十五个师和九个旅,七十五万余人,已经死了二十多万。四面平旷,无险可守,日本陆海空三军的火力却肆无忌惮的开过来,每小时的死伤辄以千计,还有更多的人正在死去,那里就像大熔炉一般,人一填进去就熔了!”
    徐铮说着,眼圈突地红了,就像那个他方才在雾街上看到的人一样,瞪着血红的眼睛,瞅着绾绾忽忽笑了起来,“你绝对不会看到过比这更惨烈的战争,绾绾,你绝不会看到的!”顿顿,微微叹道,“你也不该回来的!”
    那女子的眼睛蓦地也是红亮了起来,那双曾经是很美丽的眼睛,如今却是愤怒和惊憾的,看清徐铮眼中的悲恸,却又带上一点哀伤,徐铮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腕,也是觉察到安慰的无力,压低声音重复道,“其实,你不该回来的……”
    女子便垂下颈涩涩笑出。“要回来的,至少要向他复命,否则就是叛国潜逃,这帽子太大,不是我扛得下的,连他也扛不起。”
    她也不知道,甫回国,便是这等恶信,她自南面来,所闻消息纷纭弥乱,到底还是怀了一丝侥幸。
    徐铮望着她的脸,略失怔:“你明白的。梦遥想要的那种东西,他后来终于肯给了你。可是你现在,却用这种方式还给了他——他若知道你回来,他不会为此感动,他是那样一种人!我们可以赌一赌?”
    绾绾眼神仿佛这才有些被问住,片刻:“如果知道有一天一定会回来呢?”她眸光闪动着,忽笑,那却是一种十分忧伤的笑容。“如果知道有一天一定会回来,早一天迟一天又有什么区别?我总得回来跟他说,我没能完成他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能,除非美国爱汀堡监狱突然发生爆炸,里面的囚犯都一蜂拥的逃出来,我才可能将雅德利先生带来国内……”
    “如你所说,他给了我一些东西,但或许很多事情造成了幻想,他明明知道,他给我的,其实并不是我真想要的,但他还是冷硬地惯用他的方式给了我。若是从前的绾绾,我受。但如今,我不受。”她道。“他那样的好意,我也不得不辜负了。"
    “你到底还要的是什么?”徐铮不觉追问出一句。
    “我还要的是……徐铮!明明他是那样一个根本不需要别人担心的人。但是,当我想到至此留他一个人在这里,我还是有些害怕,比从此独自一个人走下去更加难。” 绾绾抬头,目光忽迷离的瞪住徐铮。“虽然我知道这种说法听上去很愚蠢。”
    徐铮的眼珠子却是蓦地一痛,他其实懂,“所以你此趟回来,其实已预备好了你的结局。”
    “大概是。”绾绾缓缓重低下头去,却微微的笑出。“这一趟出去不过明白了一件事,因邂逅了他这样一个人,知道平安终老对我已是平生再不可能的一件事。”
    “这些话,还是在这里等他回来后,对他说罢!”徐铮突然是吃痛般的,低低吁出一口气。
    “等多久?”绾绾语声低微,问出口。
    从南京到华盛顿港,她在海上一共度过二十天,因为上海战事,威廉王子号被迫在公海上等了半个月后,才被允许改途返航回香港,再从香港碾转广州,一路铁路,水路北上南京……这一去一回,用了快三个月,三个月的时间,上海都快没了——她已经等了三个月,区区的二十个小时,她知道委实已不算长。
    她更想起幼年的时候,他无数次在暗夜中带着她搭乘来往的那条铁路线,暗淡的一轮日头挂在灰色的树林之上,日落时分和日出时分其实没有多少区别,也不必在意。惟,他在她身边,是唯一可靠的一件事。她垂下手去,抚触着这所宅子的铁花阑干,冰凉的一点,在手心中渐渐生出涩重的味道来,这老宅子的味道竟然也会因为他的离开,自此对她一点意义都不存在。
    她记起他教过她,不要迟疑。绾绾。机会和勇气稍纵即逝。她从千山万水外走来,只为重新走回他身边,旅途中,一直牵挂的人啊——痴痴等了他半生,已等了他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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