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第三十五年春

48 路暗迷人百种花


下半夜的下关车站。天色将明,露水仍很重。站台上的那几点灯火昏黄断续,一掐就能断了光色,却站满了行将被送往淞沪战场的士兵,这一盏盏的浑光便打上这一群人的脸,还有他们肩头乌沉沉的枪支,是一群面目肃穆的魂。
    列车正在减速进入站台,入站口警戒的列兵目送着这一行行人逐一走进各节车厢。——战势一日千变,这将是输送往上海战场的最后一批兵员,真正的战场。
    而南京城,终于在当天,正式进入待战状况。
    有人远远离了拥挤的人群,只等人流渐稀,才往一截车厢走去,然后跳了进去。
    车门被外间仍在站台上的列兵关闭,军列徐徐驶出下关车站,穿过钟山青色的山脉之间。只是一回首的瞬间,紫金巅峦便从目光中闪逝而过,列车已加速冲向广阔的长三角洲平原,天色鱼肚白,疾驰的震动将方凝结在铁路沿线铁轨两侧草叶上的露水震落。
    天更亮出一分。
    这是战争爆发中的新一天的开始,新的开始却未必是好的开始。
    因为疾驰的列车窗外,给出的仍是另一个残破的昨日。不过开出半个多钟头,已见随处可见的弹坑,散布在道路两边上,还有临近的水田中。才播下不久的水田,原本油绿的秧苗,须根被气流掀出,大片的暴露在田水中,那油绿的秧色会在很久之后覆上一层死灰色,然后干枯,死亡。
    沿铁路再过去些,最后连那白亮的连成一片的水都没有了,只剩下皲裂干涸的土地,早已旱成枯黄的秧苗,垂死低下身姿,太阳再烈一些,就能被煽动着自行燃烧起来。
    弹片开始陆续暴露在眼前,然后是黑泥中依稀的血色。
    列车临近苏州……终于看见了尸体。
    越来越多的,残缺的尸体,暴露在初生的阳光中。死姿百态,大多都是不全的,或者没有了胳膊,或者是没有了整颗头颅,或者上半身趴在泥埂上,下半身已然不见,那断截的地方,肠子流出来,半露在空气中,因已经腐烂,围集了无数的红头蚊蝇……所有的尸体,横七竖八的或仰躺或俯卧在铁路沿线,更远的地方也有,一望,好似望不见头。
    这辆从南京疾驰往沪申的运兵军列在被烧焦的两行白杨树之间行进着,贴着军列的玻璃上,便布满了无数双夹杂着恐惧和未知的眼睛,这些眼睛中初始流露的是惊讶,随着愈靠近那座水深火热中的城,随着下一刻愈看清这狭窄的玻璃窗外的情形,这些眼睛中的惊讶又变成愤怒,一度要燃得他们立时暴跳起来,但这种愤怒刚烧到他们的耳根时,却渐渐又被另一种恐惧和悲哀所代替,这种悲哀中夹杂了看不清的眼前命运。
    所有的心后来都沉默了下来,只是呆滞的看着窗外的风景。
    一双双眼睛都瞪得大大的,三百人一节的车厢,前面人的背抵着后面人的肩,能坐的地方都站了人。倚靠在车窗前的人在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后,再没有其余的声响传出,被压在他们后面的人尽管什么都看不见,但是他们的心里却都看见了什么,痛苦和畏惧压抑得他们同样说不出话来,偌大的一截车厢,任是没有一句人声,只有疾风过耳般的急剧喘息声。
    他们仿佛是被遗忘在了一处地方,军列那层绿色的车皮便是他们此刻最好的伪装,使得他们即便是正在向死亡全速开进,但终归与真实的死亡隔开了一层。
    列车驶过苏州境,毗邻上海。遥遥望去,那座水墨般的江南古镇,再看不见烟柳白墙,替代的是一股股滚滚的残烟冲天而起,仍在燃烧的将倒塌的墙垣,被炸塌的石桥,从小径奔逃出的乌压压一带拖儿带口的罹难人群,匆匆往北而去……
    往北,二百里外,便是南京城。
    是现在这个政府所在的首都。也是他们抛家离舍之后,将最后的希冀寄托的地方。“日本人昨晚上大概刚刚轰炸了这里……”一个挤在窗口的老兵这时开口,他或许已经有很多经验,所以他的脸上没有其它人那样的悲恸,而是有了些战争的麻木。
    “都炸完了,连这里都被炸了……他们连苏州都不放过……”这些字还未被吐尽,说话的牙齿已经开始上下打结。一位年轻的士兵,即将面对的恐惧让他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还小去更多,直像一个从未长成过的孩子。他如今面临的是真的战争,不是过去军营里的演习。当站在他对面的,不是活下去的希冀,便是死亡的接踵而来!没有一个人不会害怕。
    “你以为日本人真要炸苏州?——日本人要炸的是铁路,铁路一炸,兵运不进来,子弹也运不进来,上海就是搁他们口袋里稳当当揣着的,不过轰完了随意丢了几发到了苏州,否则你以为还能看到那些活人!”
    “炸铁路……”年轻士兵脸色蓦地煞白,“那日本人如果现在来……发现我们——”
    “若真这么灵验招来了日本飞机,那到时就会跟外面躺的那群一样了……”老兵迅即指指车窗外快速掠过眼帘的至今没有人来收的尸体,不知道该不该再说下去。“我们自己的飞机啊都这个样子啰……”他再用手指比划了个坠毁的样子。“在天上干不过人家啰……”
    一场淞沪会战伊始,空军便全部折翼,那已是为大多数人所知悉的当前现况。所以当老兵的话说完了,每个人的心里都开始都有些明白过来,但这些明白丝毫不能为他们带来任何侥幸,他们可以感觉得到,列车行进的速度正在慢慢变缓,再缓,终于哐当一声,熄火,生怕不能被日军的飞机看见似的,亮晃晃地停留在已半杆子高的日头中。
    “前面的一段轨道被炸断了,已派遣一号车厢的人去修,其余车厢的人,呆在原地不动!”有人跳下车厢,举着喇叭在铁轨边来回走着指挥,高喊了几遍。说是稍作休息,各节车厢的门却并没有打开,所以车厢里便还是那样蚂蚁一样密密麻麻地站着,等到一个时辰过后,车厢才被从外扒开,人群于是往外蜂拥着跳下,后来纷纷沉默着坐在军列庇荫的那一头。前面已有消息传过来,铁轨被炸毁的太厉害,短时之内修不起来。要求行军到太仓公路,安排了卡车分批来接应。
    中午日头最烈的时候,这一批本应借着夜色,趁着日本飞机午夜打盹的机会,在最快时间内被输送到城区参入援助战斗的援军,如蚁群一般绵延在苏州城外,急行军让他们的身体没有一个多余的细胞可以去思考将来,只有匆匆地被迫一次又一次的加快脚步。但当日头陡然被从南面而来的云层遮挡,在他们眼中投下一层阴影之后,队伍里突然有人高声喊道:“分散,分散,快隐蔽起来!”
    他们的脑子还在思考这意味着什么时,他们的身体已习惯性的听命,纷纷向周边的沟渠,洼地,河岸,堤坝,任何可以做掩护的地方躲去,像是被惊起的夜鸟般,啪的一下飞散。
    这一大队前后绵延两三里的队伍,突然就凭空消失在了广袤的平野上……然后南面的天空露出三个黑点,那些黑点在所有人的眼帘子底越拉来越大,飞机的涡轮引擎声接踵在长空中响起。
    那是日本人的飞机。
    机翼两面那个红血的太阳标志是要抹杀了任何第一眼看见它的人的眼珠子——三架日本轰炸机就这样从头顶开过去,在他们身后已成墨点的极远处的苏州城上空,扔下一堆炮弹,将那辆被放弃的铁皮军列炸得侧翻出了铁轨,之后,突然腾上云霄,消失了踪迹。
    苏北平原空旷得一目千里,全无遮蔽。此刻野地的一些坑坑洼洼中,危险解除后,一些人开始陆续的从隐蔽的地方走出来,他们抬脚走回去一些,遥身北望,去看那浓烟腾腾的被他们已远远甩在身后的苏州城和那辆刚刚还运载过他们、此刻被轰炸得稀巴烂的铁皮列车,他们的眼里也不知道该装上什么表情才好,因为他们刚刚从地狱那里兜转了一劫回来。
    当更多的人准备开始从窝着的地方爬起来时,一个老兵的声音忽然从一寸破桥头下嚷了出来。“那是日本人耍得诡计,躲回去,都给我躲回去!马上就掉转头飞回来了——”
    老人已经把他的声音喊得平生从未有过的响亮,很多人也已明明回过头来,疑惑的看住声音的发处——
    但苏北的旷野很快的将他的声音吞没了,更多的人开始从他们的藏身地走出,然后——涡轮引擎声突然再度响起在他们的头顶,那三架明明已经消失在浓厚云层中的日本飞机突然压低云头呼啸着逼来——
    仿佛是凭空出现的一片灰色的雨林。
    这片灰色的雨脚落在地面,掀起巨大的泥石幕,等这些泥块再度跌回地面的时候,方才还在看着远处苏州城的那些人就不见了,代替出现的是一批新鲜的残肢断腿,人类躯干,零散的堆在新轰出的弹坑周围。
    老兵的声音突兀沉默了。
    一排排的炸弹被从飞机上放落,每一颗都在地面留下一个不浅的弹坑,谋夺去几条人命。到处都飘荡着残存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下声音。那个破桥头也被炸塌了,弹气将几尽干涸的河水连着泥浆激到半空中五六米高。有人趴在地上架起机关枪还击,日本飞机趾高气扬的从机枪上头掠过,毫发无伤,高高在上,甩手又扔下一轮炸弹……
    这场轰炸足足不停歇地持续了半个小时,药弹用尽,才施施然掉头,仍往上海方向飞回。
    飞机已经飞走很久,久到还活着的人趴在土坑中的手肘和双腿都已生硬发麻,眼中恍惚都已有一波波的泪水在晃荡着,但是他们都没有起身,他们眼中的泪水也不敢轻易淌下——
    这一支部队还没有正式进入上海战场,就已经损失了太半。而日本人,只派出了三架飞机而已。
    直到很久以后,这整一片野陌中都只有新翻出的泥土的腐臭味和新鲜的血腥味。杀戮让一直照耀着这片土地的那轮永恒的太阳也开始褪去光热,天地提早进入昏霭,这时从太仓的方向,又有声音传来……
    那种声音是带来绝望的,绝望到让人连动弹一下都已觉得也是徒劳。但驶近了,才发现是友军的军车,十二辆篷布军车,正迅即的向他们靠拢——
    古将军的情报部门破译了日军的轰炸电文,但只来得及刚通知到他们,但到最后,仍不能挽救他们最终的命运。
    两队从未谋面的隶属不同军区长官的士兵,在初一碰面时,眼圈都是悲愤的红色,然后一队开始帮助另一队登上军车,然后载着他们继续深入到更为惨烈的战争内核而去……
    因为被事先通知,也因为隐蔽地点的分散,损失惨重,却并没有全军覆灭。十二辆军车装走一批人后,余下的人被授命要求仍原地潜伏,防止再度空袭。
    天□□暗,暮色迅即滑下,薄薄的雨丝转瞬并不被期待的飘起。飘在很多张干涸的沾满泥土的唇边,很多人不由自主的伸出舌头去舔了舔那落下来的污垢的水。破桥头一片泥石滑了下去,噗噗滚进已淹得及膝的水和淤泥中,一声低微的抱怨,这时才从桥洞的黑暗中传出,布满丘壑的老兵的脸从里面随后探出。也是这一刻,他眼前的那片风雨之势比之方才更猛了些,扑头扑脑地直刮到他脸上:“看来这条命没有丢在北平城外,倒是要丢在这个从没踏进去过的上海,日本龟儿子的!”
    他这样悻悻的咒骂着,本来以为只是自言自语,桥墩另一侧下刻却转出又一条细削人影来,也是仰头看了看雨势将会愈大的天空,然后回头看着那老人,沿着他那半露在外的身体看到他被桥身青石挤压住的双腿——后刻走近,弓下身子。
    那些筑桥的大青石一块都有一二百斤。“姑娘这些石条你一个人拿不动,得再叫一个人!”老兵咧着嘴苦凄凄嚷道。
    那女子便抬头,目光在凌乱雨片中搜寻着,与躲在河浦上的另一对目光不期撞上,对方愣了片刻,从芦苇中立时跳了出来,蹚着河泥走到她身边……河地中稍一使力,双脚就更往淤泥中陷进去,泥岸经了水,滑溜溜地根本无法借力,直费了很长的辰光,才将那老兵腿上的一条石头抬开,四周这时又摸过来几个人,五六个人合力,才将老兵从乱石中拖到岸上,安置在一片横倒的玉米秸秆上。
    “感谢哥儿几个了,让我一个老头子还能留着条命闹到上海那花花场子去!”被抬出的伤员喘着粗气在乱雨中呵呵惨笑,露出一张失妄气馁的脸颊。一群人盯着他们救出来的人沉默半晌,有一个忽低低道:“要不是你老刚才那一嗓子,我们躲得快,也早就都成魂在半空飘了!”
    老兵尴尬一笑,“可惜,还是死了那样多,哎,姑娘,轻点……不用管,这两条腿没准是废了,我有经验的,保不全了!”那女子正褪去外套,掏出把瑞士军刀切下自己大衣一只衣袖,扯成碎条,蹲下身子打量着老兵那两条已被压碎的、烂肉中露出一根骨色的腿,“你忍着点,要死也不能死在这荒郊野外,没人替你收尸招魂棺材前面摔碑的。”说着,将布条穿过胫骨下,小心着不让自己的包扎引起他最大的痛楚。
    老兵咧开的嘴上,露着痛得牙关都咬出血来的齿缝,硬撑撑仰天瞅着灰蒙蒙的天空,不肯吭出声来,等身上那阵剧痛贯穿过后,整个人也虚脱了,再瞅着替他绑腿的矮下去的那道身影捱着笑道:“姑娘,你走这一趟子做啥子?到了上海,日本人会把你抓进营里去的,他们在北平都是那么干的。现在赶紧回去,跟着苏州那些逃难的,回南京去,还来的及!”
    那女子并不答他,等将老兵腿根上最后一条布带猛地勒紧,起身,在渐大的雨幕中走出几步,忽又回头,最后看了看死了般躺在乱泥水地中的老兵,认真道,“是要回去!我这次回来,就是要回该去的地方,他在上海,我自然也要去上海!”
    老兵一口一口吞着天上滚下的雨水,惨白了一张脸,失神瞅着她。“在上海的人,现在还能活着?”
    “我还活着,他怎么能够死!”回头的那道女子目光便是凶恶雪亮的,妄图穿刺命运灰色的幕。
    这样一个年轻姑娘,说的话这样霸道,但却霸道的仿佛本该天经地义如此,老兵这瞅过去,两双隔了小半个世纪的眼神对视着,忽都莫名的撞出一些悲哀的懂得来,“难得,就叫人这一辈子竟能赶上那么个人!”老兵突然咧嘴笑:“既然要去就赶得,迟了,也许就赶不上最后一面,就像眼前这副样子!”
    他们的眼前,有人正在冒雨搬动着一具具尸体,将大部分的尸体汇集在一个弹坑之中,就地掩埋。弹坑旁是一堆留下来的布条,上面留下了这群人在部队中的编号,用作以后讣告和发放抚恤金的依据。
    “大概,这里所有的人,最后都是要死的!”老兵簌簌颤抖着双唇说出最后会有的结局。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有两个搬尸体的士兵刚从他们身边经过,闷了头瞅了他们各一眼,脸上陡然多出的,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正涌出来的默默的泪水,只听得他们喉咙里嗤嚅嗤嚅,仿佛是已被什么堰塞了似的。
    更远的雨蒙成的灰片片中,那十二辆军车去而复返,重新装满人员后,留下一辆空车载送伤员,老兵便被送上那辆空车。
    最后一批仍被遗留在野地中的人后来被集拢在一处,离开的军车留下几大片帆布,他们便逐一躲进帆布下去。内里乌黑一片,唯有近在咫尺的眼珠子中透出的一点依稀人间寒光色。
    ——雨花啪啪地溅在一双靴子上,因人坐在帆布的边缘,大半个身子便都被雨淋得湿透,双瞳直泠泠地望着下雨的遥远天宇,夜已很深了,她妄图睁大的双眼中收进的也只能是一片黑色,此刻她距离上海城不过几十里路,不过几十里路,但忽然连靠近一步都成困难。她猛然伸出已被捂干的双手,掬了一捧当头的雨水,直往脸上浇了浇。那水冲上脸庞还未觉察异常,顺着下颌滚进衣领,流到心脏附近的时候,忽然细的仿佛都能渗进皮肉去一般,迅即将那一带冻住,结霜成冰,忽连呼吸一下都觉得艰难,只得急剧地喘息着弓下腰去,将脸深深埋进搁在双膝上的掌中。
    她将脸埋进双掌的时候,她在一面漆黑中,忽然又看见了那具缓缓在水波中漂浮着不知去向的棺材……死寂的流水声,而耳畔同时伴着老兵的那句话——他们最后都会死的。——她喉咙中的气息,忽然急剧的梗阻,艰难到她不得不用手指去抠自己的嘴,让自己必须呕吐出一些什么来才可以,可是又不敢,就仿佛是覆水再难收,丢失的魂魄将再也不能被她的这双手收归!
    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的,那遥远而真实存在的枪炮声,这一次的等待,远比第二次的等待更为长久。直到将近午夜时分,雨幕更大,那几辆军车雪亮的车头灯才再次在太仓公路那一头打过来,并带来战场上另一个恶信:日本人刚刚又攻占了闸北区的最后一块地界。
    这预示着,日本人的控制范围,已占踞了整四分之三个上海城,除却那些包围圈中浮岛一般的租界。
    中国人到这一刻终于该失望的有所发现,除却自身救赎,国际舆论的怜悯并不能为他们所倚靠。正如有人已说过,战争听不懂这些,那其实是一件天方夜谭的事。
    所有的国人都应该记住这件教训。
    当最后一批人爬进车斗,汽车发动,准备将他们带往他们此趟要去的目的地时,一束手电光突然从外投了进来,在一张张狼狈沮丧的脸孔上掠过,经过一张隐没在一堆男人之间的女子脸庞时,停顿了一下:“楚小姐,请跟我来,古将军方致电十七连!”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