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第三十五年春

49 英雄莫拭樽前泪


十七连奉命镇守嘉定。若是上海一旦失守,这里将是部队撤退往南京方向的唯一生命通道。
    青白的曙光从临时搭建的连部指挥室上的帆布孔洞中窥视而进,和里面原本昏黄的灯光翻搅在一起,照射出地上四纵而流的泥水和沾得四壁都是的灰泥。被禁闭一夜的空气污浊,有两个通信员带着耳机眯着眼,正半打着盹,他们的手还留在字键上,预备着即使是在短促的睡梦中,也能立时打下第一行听到的电文,几台无线电收发机就在他们的身侧跳跃着红绿的光簇……唯一还醒着值班的第三名接线员正飞速在电码本上记录着……听到脚步声走近,只将目光向她投了一投。
    这就是十七连驻扎在嘉定城外,临时搭建的指挥室,其实是建在一片废墟中。有四张桌子,三张被两台电台占据,东西两面支撑帆布的木柱上各钉着一幅申城地图和一幅城周公路线图,地图上被打上怵目叉叉的,是已被日军攻占的陷区,没有一个进入此处的人不会不被这两张地图所立时吸引住全部目光,并被同样刺痛目光。
    第四张桌子上摆着一抬手摇式电话,话筒此时搁在布满泥水痕迹的黑色桌面上,里面是一片沉默。她伸手,去拿那话筒,沉甸甸的一枚,握在手心拔凉,放近耳畔,听得里面“呼咙”一声,是自己的呼吸声从话筒中传进,周转回来,传出的回音。
    “绾绾!”那一记回音之后,传出的是对端的人声,一个人沉重的声音。——那声音从听筒中钻出,攀沿上她的前额发丝,从发丝吊下眉梢,从睫毛下的双瞳内重新钻进她体内,是涩涩的,眨一下眼皮也是痛,说话也会痛住。
    “是!”她听到一个声音答他,但那也许并不是她的声音。就像眼前这一幕,也许也只是一种幻觉——他通过军方致电给她。“立即回南京去!”短促的咬字和断句,却一如从前。
    “听见没有!”仍然沉重的呼吸声暂停了片刻,终于缓了下来,和缓道:“不要再让我处罚你,绾绾!”
    他的声音有一刹那听起来是如此的无奈和疲惫——她不觉真的出了神,于是开口道:“不。我想回来,这一次,是我自己的决定。”对方的呼吸声仿佛是被突兀遏止,连她有一刹那也把自己惊住。就听他陡然提声厉道,“你胆敢迈进上海城一步,我先一枪毙了你!”说罢“啪”的已一声挂掉了电话。她这才回过神来,猛然冲着那已死寂一片的话筒突兀喊回去:“我知道你听见了——你等着我,等着我!”陡起的这片声音是失单孤独的狼的嘶叫,撕心裂肺。
    那两个正在打着盹的通讯员就被吵醒了,愣着眼,张着嘴惊愕的看着她。
    她握着电话的那只手这刻缓缓放下,缓缓抬起眼帘,也是看着他们,那是一对被雨水浸泡过红肿的眸子,也许此刻仔细看,还能看出泪水蔓延而出的痕迹,但此刻只是颓然的望着他们。她记得她答应过他的事,从今以后,她会听从他的话。但若某一种时刻已经来临,这世上还会有哪一件事比他们死的时候,彼此看不见对方的脸更为无望的。他们最后都是要死的,又或者她死的时候,看不见他最后一眼。
    “能查出他如今确切位置吗?”身在十七连的连部,这女子忽然用一种哀哀的口吻,开口。
    她也仿佛并不是对面前的通讯员哀求的,她也知道这世界上,哀求是最没用的一件事。但这指挥室内此刻只有三名通讯员和她自己而已,“我需要找到他,我不想我们生和死时都要被相隔!”说到那个死字的时候,楚绾绾眼中的那两道泪水终于冲了出来,滑过清冷的脸面。
    ——所有在这里的人都看到了,但所有人都没有说话。他们的心里都明白她话中的意思。
    “楚小姐,走吧!”最后,有个人影从帆布外探进头来,是昨夜执着手电筒来寻找她的人。“你放心,古将军负责情报工作,一定会在敌人完全攻占之前先行撤离。送伤员的车,会将你安然送回南京,这既然是古将军特别嘱咐的,请你遵照执行。”
    女子停在原地的身形没有动,只将手中的话机攥得更紧了一分,目光仍然揪然地望着前方,不肯轻易舍下这片方留有他声音的地方。
    她只离开了三个月,天地已改,她从来不相信好运,她也不相信炮弹会长眼睛,上海城外的小山一般的积尸就是证据。原本坐在桌边记录的那名通讯员忽然走到她面前,伸手攥住她的手臂:“军事重地,请您出去!”这名通讯员的手上还拿着一截纸片,是他接通了古将军从上海城区来的那通电话。此刻那截纸片闪过她目光不远不近的距离,纸片上标志的是一个地名的经纬度。“您现在总能放心了吧,他还安全。”
    绾绾知道这个地名毗邻已被圈为攻占标记的蒲淞区,位于正在沦陷中的龙华,日本第十军已登录金山卫,苏州河北岸早在几日前就全部沦陷。
    她抬头看了这通讯员一眼。通讯员的手臂一扭送,她已被“请”出十七连的指挥室。十七连的连长正站在不远处的一堆废墟上,长身望着一度消寂下来的、此刻忽然又开始密盛起来的从城区传出的枪击声,还有火炮声。
    浓烟是在过了一刻后才大蓬腾起,乌青的晨色这刻已转成碧澄澄的一片,被炮火染红后,浸成暗紫一团,此起彼伏的扎堆烘染着,没有人能描绘出那种可怖的色彩,连最残酷的画师都不能,那种色彩只会在地狱中才有。
    那种色彩下面,此刻就是真实的地狱。
    “过不了一天了,战火就该蔓延到这里了。”阔脸的军人挥着拳头,是要揍人出气的模样,“过不了多久,就要上演百万雄狮大逃亡的戏码,什么九国公约,只是让那帮外国孙子打开门来看笑话罢了!”说着恨恨的话,那眼目却都是睚眦欲裂的,恨不得掏出腰中的枪就往前冲过去,冲进那团诡谲吃人的色彩中……
    正式的撤退还没有发布,然,撤离已然开始。几十辆装满再不具备战斗力的伤员、即将开回南京的军车已停在他们眼前,在日本人抽出余力轰炸京沪公路之前,逃离而去。被人在腰上用力推上一把,女子失脚跌进其中一辆军车的车斗中,大篷布随即被阖上,整个车厢中一丝光亮都不透,只有腐肉的气息,污血的味道一股脑地冲进鼻喉。
    整片黑暗中,到处都是撑得极微弱的□□的声音。仿佛是有人伸手碰了碰她,一只枯瘦的手,血迹斑斑。“谁?”她于是嘶哑着喉咙问道。
    无人答她。——她的身体突然开始簌簌地抖,抖得就像那梧桐枝头注定会凋落的寒叶,而冬天已然提前开始,这是一个携带着血腥呼啸而来的冬天,没有人能不畏惧,即将到来的人声俱灭。
    车子一个颠簸转弯,刮起的帆布透进的碎光中,露出前一日那位老兵躺在后车挡板下的一截眼缝。可以看得出,死亡的气息已完全笼罩上了这个人,喉口大张后,面颊的骨骼都已散开,眼珠子睁着,直勾勾好似要盯过车顶的帆布似地,只是内里浑浊一片不堪。
    帆布跌回,那簇光便消失了,一切重回黑暗,只有萍水相逢的老兵的那只手仍搁在楚绾绾的脚踝上,车身晃动着,楚绾绾的身体晃动,那只手便也跟随着她脚踝摇晃着,摇晃着,还像那老人活着时候一样蠕动着……
    “他死了?”她的声音冰凉。
    一个人在人世间仅存有的最后一点温度丧失殆尽时,十七连的营地却还能看见。竭力碰触到她膝盖的那只手,那只手的手心里攥有一块布条。“你的编号,是需要我交给谁吗?”女子突然开口问道。
    军车行至太仓公路时,突然加速,那截一直垂在她脚踝上的老兵的手便跌了下去,跌到老兵已肿胀化脓发出一股腥味的双腿上。“他是东北人。日本人占了东三省那会,全家都死光了。没有人会来领他的抚恤金的!”暗中,有人替再也不能开口的人说出在这人世间需要最后交代完的一句话。
    几辆军车从十七连的营地鱼贯开出,甲虫一般蠕动在沪申城外这冷灰色的、被硝烟席卷着的天穹下,它们的去路是未知,也许是安然,也许会再度遇上日本人愈发猛烈的在锡澄线上的空袭。
    谁知道呢,再不能为谁所控的命运。
    忽然有一辆车的后篷布被人揭开,一个人影从其中的挡板上借力跃出,落地瞬间就势滚向路侧,后面的军车车势稍缓,却并未停下,驾驶员只在错身经过时,看了看此刻已在路边的烟尘中慢慢站起的身姿,和与他正默默相对目望着的一对眼眸。——这大概是他们前世所有的缘分加起来,遗存在今世的唯一一次相顾而望。从今后都不会再相遇,不管这场战争的结局会导向何方。
    于是他在后视镜中,看清那女子渐渐被遗留在远处的孑然影子,后来返身,仍向着嘉定城走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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