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第三十五年春

55 曲终不似少年游


日头已升起一截,半拢在青山之巅。贾静男接起电话的声音有些与往常异样,略带着压住些的欣喜在里面,转身道。“局座,那边说人接到了,正带往这边来!”
    书房里正在埋头谈话的两人不觉都先后抬起头来,徐铮的嘴角微弯,是一弧笑意不加掩饰的匀出脸面,晨光初透进绿色厚实的呢帘子内,映出肩上熠熠军章,已是少校军衔。他对面的人却仍如经年,只将着一身深色中山装,此刻指点着手边的那份草案,将最后一处待商榷的地方指出,命徐铮回去清理思绪,完善妥当后再来回覆他,眉宇间镇定,似并未受半点话语侵扰。
    等徐铮走出书房的时候,就伺机与贾静男会意一笑,贾静男寻个机会走到外面。“可打听清楚了,真是她?”徐铮虽急待出门,仍压低喉咙试探问道。
    “只说是上海的陈夫人来了。便一定是她!”贾静男便笑回他道。
    “陈夫人?”徐铮却明显是一愣。
    贾静男便更隐晦笑了笑,“为了便意,与一位叫陈必答的国文教授假作了夫妻。既然隐在学校里,好比大隐隐于市,这个“市”倒比外面的那个“市”都安全的许多,知道她身份的人并不多。”
    徐铮点点头表示明白,那唇边稍末却勾起半抹古怪笑色,嘀咕道:“这五六年的功夫,到底是真做了夫妻,还是假作的夫妻,可不能平白便宜了那个叫什么陈必答的人?”
    贾静男听着实被他口中开的玩笑唬了一下,往身后那道书房门看了一眼,敛了正色道:“你一向精明,怎么在这地界儿说这话,是想她受罚,还是要那陈必答脑后门后立时挨一发枪子儿!”
    徐铮遂只笑,再不说话,抬足走出官邸之间,脸上忽愈发笑了出来,那抹笑意实是意味深重。
    隔着那道虚掩的门,门后的人正要抬手去签公文的那只手一度就有些缓了下来,执笔忽停了在半空中……方才那些话显然已传进了这间书房中,仍传进他耳朵中,他眉头微微皱起,但随即明白他的那位副官说的一些话或许本就是刻意要说给他听的,俄而嘴角就漾起一个明白过来的笑意,笑容很淡,慢慢被照进来的日光给化了……
    他其实极少动容,这一个突兀的笑便连自身也不知。
    他后来站起身,将一面的窗子打开,初晨的草木凉气便灌进这整间书房来。
    从书房的这扇窗外望出去,极目都是绿色,各色的绿,蟹壳青,墨绿,洪水般不绝蔓延过整座重庆城……若不作细究,和南京的那满城的山碧色又有多少区别?就是这间书房内也都是按照他多年的习惯摆设,这便是千里之外的陪都,不知不觉就是陪伴了流年。只是他一向都太忙,看不出这时光流走的速度,只在这一刻,看清玻璃镜面的反射中,自己面容上蓦地那一种沧桑滋味,和鬓发中这时仔细看去,突然隐现的那一根根白色,是墨里藏了针。那针只是横在那里,他忽然就从当中读懂些什么。
    他是不知觉地伸手出去,要将这一抹抹白色从目光中拔去,却是夹杂在一堆灰白中,要自己动手剪除,何其困难。那淡的笑容,终默默转成了苦笑,无奈的再度在唇畔边停留了片刻,便回去桌边继续办公。
    渝地山路弯崎,这一路走去便恍如走进一团再走不完的梦似的,一个弯绕过一个弯,明明以为前面已是崖口断壁,再无路可走,谁知车头一转,眼前就又是一团迷宫般相似从前的一截路途。
    陈必答自从坐进这辆来接他们的车后,便一直心神不宁。车子在数不清弯道的丛林中穿行,只是一隅才看得见几处人烟。眼见行车情形约莫将近目的地,到底心中紧张,才压低声道:“你们的这位长官,可好相与?怎的无端,突然说要接见我这个外人!”
    一直都将一段目光始终徘徊在车窗外的女子,此际听他问,这时也突兀地从车外收回了目光,微迟疑,只得道:“他做事,历来都猜不透的。只是都有他自己的道理的。”
    陈必答便是一噤,后背发凉。“那我要怎样应付他?”
    陈夫人这才看出陈教授面容之上隐的担心。她其实年岁渐长后,见惯生死,陈教授在这一方面是输于她的,“他最忌讳别人瞒他,你只说你知道的,他问,你便老实答。但也不是全然看不出任何端倪来,他要是恼的时候,便一直不说话,只多看你几眼,但到底不会出口斥责你。若是高兴了,兴许……”忽然停了口,知道不该再说下去。
    “若是高兴会如何?”陈教授却不觉奇怪道。
    “也会以手支颐,像个堂下听你说课的学生。”顿顿,陈夫人道,“你只需记得一件事,他有一种能力,若说了虚话,他是能看得出来的!”
    “若只求如此,倒还不算太难相与?”陈必答不觉掏出手帕将额头的那些已沁出的汗渍擦掉。
    “他从前读书做学问的时候,科目都是好的,只是性格所在,不得不弃下了,骨子里到底是尊重你们的。”陈夫人微微叹出,于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说起那个人过去半生之事,她自己双目中竟也短短的忽起了些光彩。
    陈必答便点点头,瞅着妻子那一径笑意在谈及一个人时那般自然的流露:“看来这个学生,势必要亲自见过一次才好。否则你将说的这般玄妙,果真这世上再没有比他好的人了,我倒不信!”
    陈夫人便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欲带辩解,猛一眼瞥见开车的司机正从前车镜中若有所思的观察自己,忙以手背迅即掩了笑意,扭过头去仍继续看向窗外满天青色,只搁留在双膝的一对手,有一刻手指忽然微张探出,仿佛是在某一个时刻是想要伸出去抓取一些什么的,最后不得已又停回在了原地。
    不远处,烟岚中,已看见大山的影子。车至曾家岩,一江江水,一江烟波绿没进眼帘,靠江的一处山面,一座公馆停憩在半山腰中,便如一只已张翅的白鸟,就要离地飞起——通往这公馆的一段山路,便全是浓荫遮蔽,入目森凉意。
    黑铁的公馆大门外,配有武装人员,日夜守巡。侧门开出一角,有人便将人接了进去,里面是不大不小的一片院子,三层的公馆,有半层埋在地下,所以看起来并不显巍峨,但屋脊宽绰,和南京鸡鹅弄中原有的一处宅子相比,便显得分外的阔畅。檐廊下的一片花草已同样开得凋敝,并没有特意料理的样子。随着人往前走出几步,却出奇看见花圃尽头立着一方石缸,缸里并几枝小莲,圆叶伶仃铺在水面,大概重庆地气热些,已早早绽出一个粉紫的花骨朵来。
    几条小红金鱼在莲根处嬉戏着,看到了人的倒影投了下来,迅即逃出视线躲了起来,是见她的生。于是她目光在再度抬起的时候,似被初生的曙光灼了,被这异地山城陡然触痛些什么,有水色一点点的从陈夫人的一对眸中弥漫开来,就那样融入身周的这片同样颜色的雾水中……
    他难道还记得么,却连她都早已忘记了,南京一处宅子中,曾也有过这样一缸子莲,还是无意中弄来的,最后竟养活了。她这样想的时候,头顶有大片的朝鸟扑棱棱飞过,黑色的翅压过整片大山上面的天空——
    二楼一处的一扇窗,是打开的。
    她目光从这里那样望上去。
    依稀看见了一个淡墨色的人正坐着的身影子。再看,却什么都再没有。只有大樟树浓浓的一片绿荫盖了下来,好似要仍掩盖上那一个封存了七年的梦迹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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