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第三十五年春

56 可怜何处问来生


陈夫人正坐的是会客室窗前的一张木椅,从窗子里抬身仍可以看见院子里的一片绿色,还有那一方石缸。若略头偏,也可以看见窗棱陈年漆上倒映出的浮光中,自己的唇角在微微的颤,待张口,张不开,被粘住,说不出一句话。
    贾静男出外做事,徐铮也出了公差,接待的是个生面目的副官,她于是知道他这七年之中如何度过。大概是忙得脚不沾地,他身边的人亦是如此。
    这坐着等候的时光并不好捱,虽则她一直都是安静的人。在陈教授教授的那间学校的图书馆里作了管理员,偌大的一间书室,日中的人最多,都是捡中午饭后休息的时间过来看书,一过了暮霭,便只独有一盏孤灯。陈必答是在备完第二日的课才过来找她的,虽则同一本教材已教了十多年,再讲还是要再翻阅一遍,每趟一次次地改讲义。
    回去的路上也是寂静无声,两人一日其实说不上两三句话,只默契却是愈来愈深,每逢有人来学校巡查,陈教授都会随手拉住一个自己的学生,嘱托道,“你陈师母性格内敛,你去告诉她巡查队又来了,叫她回避一些——”
    这每一日每一夜的安静,渐渐地也就汇聚了这六年的时光。她不觉想——
    恰这时,陈必答从楼梯口走下来,脚步有些虚软踉跄,脸上却浮着笑意,极像是一个方醉了不少酒的人,望见她,便道:“去吧,承你所言,你的这位古长官果真是个很有趣的人,我一辈子未见过这等直白的人,他若弃戎执笔,将会是一代少有的大师。”
    这当中的一个名字,第一次出现在这间公馆中,难得是那人离他不过十丈红尘,那一声“去吧”便是微尘中也惊出了声响,她唇微张,眼微愣,心微乱。
    陈必答瞳中却已多出一份洞悉和温色,““贵在态度,“荣辱不惊”。曾如你所说,原是一个好人才!”
    她听得别人对他的赞,又是一种似是而非的惊与喜,仿佛在说的,其实也并不是同一个人。那等在身边的年纪小的随从官这时引着她往书房去,近仔细看,才看出眉眼与他其实有三分相似,后来才知是他的一个远房的侄子辈,不由得更是感叹时光荏苒。
    宅子是新宅子,她认路却丝毫不觉吃力。这官邸之中踩上的每一步,其实都已烂熟于胸,是有南京那一间建筑的多处痕迹的,曾然南京的那处建筑早已在七年之前就毁于保卫战之中,整一条街都炸成了废墟。
    莲花铺就的地砖,走过一步都是往生之路上的涅槃。廊上清风徐来,书房那间虚掩的门挪了挪,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她还未开口,里面已有道声音低低传出:“以谦,你先下去吧!”
    于是那年轻的随从官蹑足走开了,手足之轻看得出对这位叔叔的敬畏。
    这仿佛也是另一种提醒,陈夫人不觉伸手紧了紧自己的衣角,这门里门外此刻一个静,静得都能听到心尖上传来的一阵一阵的刺痛,像是被谁小小啜了一口似的。可是这,大概也只是要她一个人来感觉的。
    她推门踏进去的时候,双脚一并,在尚没有看清他的脸时,循例给他依公致礼,船形帽之下的容颜肃静,匆匆换上的一身制服装,怕也是他平生从未见过。二楼正窗口的那棵大樟树,此刻枝叶遮蔽了日色,恍有错乱之意。他正坐在公文桌后面,在一纸公文上寥写几字,取出印鉴,盖了上去,才仰头,上下打量看着她,唇边吐出:“坐。”
    他说的沉稳平静,似当中并没有横亘过什么岁月离散,将完成的公文放置一边后,认真道:“不要拘谨,坐下吧!”这一句说出,便似眼中先前浮动的那一枚枚绿的樟叶影渐渐悉数偃息在地,尘归了土,她循声走过去坐下,目光浅浅掠过看他,忽也是看得一个平静。她原不知自己也可以平静如此。
    “先说些正事吧”,只有他口吻是相熟的。“手边的事,可有什么困难?”
    “管制历年来已比过去严厉了许多,纱布,五金,橡胶,汽油,药品,机械零件犹为苛刻。大宗量的都拿不到通关证,杜老板的通济隆走的趟数多了,也被注意起来。保险起见,还是再寻其它几条路可靠。”她于是知道他最为关心的事。
    对面之人点点头。“周佛海现今的表现怎样?”
    “有立功赎罪的念头。有几次被例检,都是有他的派司才能放行过的。只是货能出了上海也不算济事,陇海铁路的那一百六十五里路也不好走。”
    他复沉入思索:“那换个方式,如果在陇海路卸货,经十字河等小站卸货呢?”
    “若能躲得过郝鹏举的眼皮子,安全自然是安全的,只是从十字河再要运走,便只能走小路,听说,那里的路羊肠一般,只能独轮车运,所以才查得不那么紧。人力不说,费下的时间就会多出数倍。”
    他点点头,“的确,事有急迫,才会考虑走那条路,或者小宗的货运也可走。我和徐铮闲暇时商量出几个对策,有一条路子便是从陇海卸货,再转运至界首,经洛阳至西安,那一段阴阳界,到底查得不是那么紧。当然这一条路我们还得再琢磨琢磨。再有,随购随走这一条路,不可作停留,宁肯多花点心思,聚少也能成多。关于这一点,我思量着,今后徐采丞这个人可能用的上,他与日本陆军部长长川本是莫逆。”
    “这个人的名字,从未在局内听说过,能靠的住?”她第一次抬起头疑惑的看他,便起眼看清他浓密的发际线中,有几丝白色撞进眼帘,喉口猛地一滞,几乎说不下去话。
    古将军便也第一次望清她一直略垂的脸线,沉声道,“徐采丞不是局里的人。原是申报的干部,后来经杜云生引见进了恒社,处事稳重,头脑清楚,善于利用各方面的关系,各条路子都走得通,而且有功不伐,宠辱不惊,二哥去香港前,就将上海的诸事都交与他打理。”
    “那,我该如何设法跟他接洽?”陈夫人迅即低回颈子,勉强接口道。
    “按前例,你暂时先不需要露面。等我将那边都处理清楚了,再派人跟你交头。若徐采丞这个人用的好,长川本的一条路就能长久地走下去,以后从上海的货运发出,虽然对货物匮乏只是杯水车薪,却实已是尽了最大的全力。只是徐采臣是二哥的人,他待我仁至义尽,我不得不为他设想周全!”
    她只蒙头回道:“是。一切遵听从局座的指示。”
    他听到她喊他局座,倒是这才一愣,抬头复又认真看了她一眼。
    这一停顿的时光,忽然眼前就留出了一条涧,两个人此刻都处在了涧的两端,若是平白无故,要怎生才能渡得过去?“若还有什么难处。现在可以一并议议?”只得道。
    她低低道。“局座考虑得已很周全了。”
    “噢?”他声音顿顿,又道,“那么,上海货运的事,我待会在路上再细想想,你有什么想法,到时候我们再谈一次,可是用了早饭过来的?”
    陈夫人不觉又是迟疑了一下:“靠了码头便过来了。”
    他缓缓复点了点头,“那便同那位陈教授一道在这里用过早餐吧,我让以谦吩咐了下去,不需拘谨。”
    “是!”陈夫人低头,又等了一等,他到底没有再说话。耳听到有急促脚步声正往这边赶来,她便起身,准备推门出去……望着陈夫人随身立起,就这样直直走了出去,古将军抬头,凝重的面庞上忽就有浮光掠过,淡淡的一层,笼得面目瞬间复杂错综,补道:“安排住在了哪里?”
    陈夫人就回头,面色一惊,随即明白过来,“原是按照规矩住进办事处里的,但必答是外人。为了安全起见,就申请住在了会场不远外的一间客栈,是已被允准的。”
    古将军凝重的眉宇间略蹙,低道:“好,我知道了。你先去吧。”
    等将身后的那道书房的门轻轻掩上,陈夫人的双目是无故地红了红。但也只是须臾,再度抬起头来时,那隐隐即要从眼眶中喷薄而出的泪意便被古公馆外的渐高的日头须臾晒干。
    时间强盛于一切。
    她终究已是知懂世事的女子,七年孤身在那座海上的城市,已将自己修得成为另一个杜蝶衣。此刻目中所落进的悉数是从前的那两三分的熟悉,倒像是渡了一个轮回重现眼前似地——
    然当这一种感情终于要悉数被隐没了下去之后,心底忽然也就获有了前所未有的平淡。
    谁又说,这不该是到了终结的时候?
    她从这二楼的廊上望下去,看到陈必答并没有一直等在会客室,此时已等在院中,仰头看她的一刹那,可以看到文人的目光平和,她眼见那朴实的陈教授一脸关切,俱收到眼中,她面门眼圈都是一红,便唇畔一勾,木然许久的那张脸上,终于有表情渗出,竟也回了那陈教授一笑。
    这笑原带了深意,是孟光何时接了梁鸿案,怔仲是有一刹那的怔仲的,也有了却过去不该有的那一段心思的决意,是要假戏真做,就此交付了一辈子的去处,及至再一侧身,便见徐铮正从廊那边快步走来……
    徐铮的身影这时正停在楼梯转折处,正独独瞅着她,嘴角噙着半丝从前笑——
    这时光匆匆,到底还是耽住了一些脚步。
    不是一等一的决然而然。
    晚些,陈必答看到她还是回了事先说好的这家客栈,便惊诧了一下:“还以为今天,你们长官会留你多坐会。”
    陈夫人便摇头笑道:“他的行程安排得满满,去看了明日的会场后,还要去东南训练班主持毕业典礼,路途较远,今夜不定能赶的回来,就让我先回来的。”
    “这样?”陈必答垂下眉头,沉思片刻,再抬头时已是笑容堆满面,“我们”夫妻“二人初来渝地,山长水远的,倒也不能白白来这一趟。如今既然你今日的事已经了了,倒不如一同出去四处走走,总好比两人灯下对坐着无聊。”
    陈教授本只是闲口一说,也是本心有一种关切心思在里面,谁知陈夫人听了点点头,当即站起道:“这就走吧!”
    江边上的一处茶亭,对过便是好大的江面,灰色氤氲而成的暮色已笼住整条江面,头顶有轻轻的香樟叶落下声如小雨,不管曾经有怎样起伏的心境,此一刻也俱都沉寂了下来。不过再一会,月光上来了,江水上浮上一片金黄色。茶亭里桌上暗黄的油灯杳杳,该归家的人都已归家了。
    流落在外的人,还在一杯续着一杯的茶。
    陈必答搁下手中的盖碗茶,“你有心事?”
    陈夫人却摇摇头。
    “那你也不问问,你们局座为何要请我去谈话?” 陈教授便道。
    “我不问,你不也会说。”陈夫人抬头,略笑。经年相伴,若说还半分都不晓对面的人,这自然是假的,更何况他们这些人既然将命悬在刀口,认人识人的能力原比常人敏锐七分。
    “这话是真,我从来不敢瞒你什么!”陈必答不觉点头。“我只是奇怪,他这样同我说话,竟比同你说话的时间还长些,那他这样,真正要见的人到底是你,还是我这个外人?!”
    茶亭里的那盏油灯被后来的一阵晚风过时“噗”的吹灭了。
    便只剩下不远处的大江在月光中泛成一片银白色。眼前的景色安静了,江流之中偶尔飘过一团团暗黑色的水草……“不过他问的,倒也奇怪!”陈教授在四周这样的幽邃中,忽低低再次开口叹道。“都是这些年你在上海的事,每一件虽都不在场,他却都好像十分清楚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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