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临时决定当夜留宿在了训练班,所以这消息一时掀起不小的一阵波动。待过了好一段时间后,方才安静了下来。训练班宿舍当头的那轮月,还是从前那般地苍冷、肃重。
徐铮安排完警哨后,看见贾静男正退出来,便从未关上的那一道门缝往里看了一眼:“还不肯休息?”
贾静男便耸耸肩:“这都是几年的习惯了,不到二时不肯睡的。”顿顿,压低声音,“今早被差出去办事,后来听说她宿在了外间,局座也是破例临时宿在了训练班。照理说,她来,本应该是件高兴的事,可是局座今儿个整张脸上半点喜色都没有。倒是奇怪了。”
徐铮倒似并未见多少怪异,微微叹道,“你若亲见了她,便该知道为了什么?”
“六年的时间,她一个人在上海,如今看来,是不同了许多。过往做事那般冲动,如今为人却已平稳,大概知道了从那刻起就要一肩承担了所有的事,是真有了陈夫人的模样,即便是要哭,怕也再不会在局座面前哭了!”徐铮脑海中闪过那女子初见他时,将面目转往一侧的那一幕,他是看清那尚未被认真掩去的瞳中痕迹的。
“这岂非是一件好事?”贾静男却是不解。
“是。”徐铮笑笑,抬头看了看那轮冷凉至如今的顶心月。“身为一局之掌舵之人,看到她能理智处事自然是件欣慰的事。但枉将绿蜡作红玉,满座衣冠无相忆,终究他也会失落。”
即便当初,以为积聚起了那样多的缘分,却谁知不过一个转身,也就那样纷纷地都消失了,以他如今的身份,她如今的职责,回头欲说,到底都已是晚了——
时间这个东西。
徐铮叹出口气,抬脚将掷在地上的那一截烟头碾灭了。
月光隐匿的时候,整座大清山静寂成梦一样的轻。
月光出来,树影仍复落下,印出地上的那双足一步步踏过,一步步便都是时光的印痕。再度遥遥地注视着那座半山腰的公馆时,陈夫人丝毫不为闲庭信步而自自然来到这里觉出一分突兀——他原本是连根连骨都跟她有关的。然,时间是件最好的东西。
此刻或许因为他并不曾归转,所以连带着守在公馆门口的武装人员也能看出一份旁人都看不出的松懈来,独她能觉察得到的懈怠,她心中忽升起隐隐的一层忧。
直到,终于有人发觉,提步往这边过来的时候,她遂装作迷路,借着月光努力去看身侧那一张路牌,走过两处屋址,扬手敲门,门里传来脚步拖沓声,开门的刹那,错愕瞬间,户主待要开口问她找谁,她满面笑意,推说看错了门牌,道了歉意,远远看去一幕,倒是旧人相谈甚欢,说了不少话,因是夜色颇深,不便叨扰,最后便两两告别。
那一双一直在盯着这边看的眼睛便松懈了,将目光转到了正往山上这边驶来的另一辆夜行吉普,有人跑上去拦住查证件,陈夫人这边再度望了望那漆黑一团的公馆,原是一团渐渐沉入沼的旧梦的影子,后来偏着头,笑了笑,终于离开了,那对脚步忽然有着过去七年之中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放下。
墙上挂钟响过凌晨两点,贾静男打了洗漱水进去,古将军平生最中意清洁,这一回因易就简,盥洗罢了睡去,只窗棂外一团月光,白晃晃地还溜过这边来,只深深将那白色都染到他双瞳中,便是阖上,也能看清一袭白色裙衣,一张过往的脸,那张脸上的神色却是执拗,甚至有些不可理喻的顽固,瞪着他,这时间久些,一对目光便也成了这月光一样的白晃晃的,所流淌之处,都不真切了。
贾静男在用书架寥寥隔开的外间便听得内里一夜辗转反侧,压得床板不时吱嘎一声,像是被往事给催醒了似的,他这时再仔细想想徐铮方才说过的那几句话,忽的明白过来一些,不觉也是有些黯然,双眼瞪着天花板就是一夜过去了——
虽则一夜未睡好,第二天古将军的神色却并未有半分懈怠松神。在那场大会之后的酒筵上,迎来送往之际,忽然开口问贾静男道:“安排得什么时候走的?”
贾静男一时不知所问,徐铮已在一旁替道:“安排的第一批,今夜就走!”说着目光一抬,是很认认真真地在看古将军这刻的神情。
古将军的神情一如往时的讳莫如深。酒过一轮,徐铮被贾静男拖到宴会厅门口,古将军便从腰上解下配枪递给他:“你看,现在赶过去,还来不来得及?”
“局座说的来不来得及,问得是人事还是工作?”徐铮接过配枪,不妨开口问他道。
古将军眼色便是一深。“有何不同?”
“若只是赠送配枪给下属这件事,即便人已走了,再让后续回上海的同志捎带过去就是。若是人,是该回来的时候,还是听之永远就流落在了外面?”徐副官却是很认真地说话。
古将军便盯住徐铮的眼睛,平声出口道:“当下时刻,我与她之间,不能言战,不能言和。”
徐副官不觉遗憾生出双颊,冷泠泠少笑开口:“局座可曾想过,即便是护住了众人众城,当中却惟独无她,在徐铮认为,会是平生之憾,而这一种憾,恕徐铮僭越,终将会成为局座这一生唯一的后悔!”一番掷地,惊得四周霎时无人声,古将军已猛地别转身,走至很远,那柄枪却还留在了徐铮的手上。
同样的一段山水之程,大概是因为卸下了人心之上背负的最重那一段磨难,所以同样的波心荡,水纹激越,再看进眼中的时候,到底也已是感悟不同,千山万水同一种底色罢了。因着连两日的奔走,原来浅浅蛰伏的低烧终于有大来一场的前兆,临离渡头,踏上船头时陈夫人的身子不觉软了一软,陈教授忙伸手掺了,就听妻子带着一重浓浓的鼻音笑道:“莫传染给了你,一个人昏昏沉沉终比两个人浑浑噩噩回上海的好,也好有个相互照应!”
陈教授闻言一笑,似怪她多想,“你这出去一天,我去了那边的红十字医院,假装是着了凉,哄来了几粒药丸子,都说西医比中医灵验些,我是不信,但你这一路耽搁回去总不好。”
两人进了舱,陈夫人眼见丈夫递了药和开水过来,信手接了,看了看,当将药服了下去时,忽笑了笑,认真替丈夫打算道:“等不日寻个有情有义的女子,便好生将她娶了吧,你这人太好,我看不下去,再不能这样耽搁下去时间你了。”
陈教授遂俯身扶了她手,端详妻子此刻面容,“我岂不是早有了夫人,何劳再去寻一个,倒是要折腾进大牢里去将声名都毁烂才罢手不成!”再抬头看看妻子,双目烈烈有神,不觉已伸手拂了拂妻子有些滚烫的脸颊,“若以前还有什么隐着瞒着的,这一趟都是彻彻底底看明白了,若是不嫌弃我年纪比你大些,非要我开口求你,你还是肯给我一个机会的话,我还是会开口的!”
这话便说得陈夫人瞅着丈夫的脸际直发愣,旱天忽滚动一阵闷雷。
她好久都说不出一句话来,蓦地,眼珠子内扑簌簌地猛然滚下一片泪来。
于她一生之中,哭是件奢侈的事,她也仿佛早忘记这档子事,忽头一次哭得这般爽心爽肺,好似原来以为会在另一个人眼前流的眼泪,此刻都流尽了。
——他看她,终于是长大的人,她也便失了在他膝头痛哭的那点权利。
其实,她这一生,惟几次的哭,莫不是因被断绝了后路。她都是记得很刻骨的,也深知,能在他面前哭,这哭也是要有资格的。若此刻真要她选,她又何来那个勇气,她也付不起,宁愿眼前这平凡的山平凡的一片水来断送了流年。
这流年便是六年,长长久久之后再一个六年,然后再一个。
“绾绾,我们总不能将自己一直陷在了那场隔世经年的梦里头去啊……”陈教授看她哭得天昏地暗,好像要把一辈子的泪都哭了出来,后来拉过他的衣袖用力擦了一擦,便挨着床板昏昏睡了过去,不觉出了神,替妻子掖实被角,独自出了船头,看着眼前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临岸夜深千点灯。
陈夫人在高热中只听得桨声唉乃,那水波一声声袭上船身,睡过一头后,只觉得干渴异常,轻声喊出了:“水!”
他们的这间船室里面此刻漆黑作一团,咫尺相看都看不清对面人,只船窗上一团月光泼了进来,留下两三公分的一条光痕在眼前。这昏朦月光中,陈教授的剪影冷毅拔出,衬在这一团灰白欲溶的月光中。
“起来喝水!”陈教授便低声道。
陈夫人懒怠地撑起身子,陈教授的脸此际又退回黑暗中,她原想多看他一眼,双眼醺沉的厉害,只能倚在他肩头道,“方才你说的那件事,我想想还是不妥。”
她即便在昏沉中,到底也不肯好好休息。
“哪一桩事?”陈教授便问。
“一是你身世清白,要授人师表的,我不可误你。还有一件就是,我们局里是有规定的,日本人还在的一日,为防身份泄露,误人误事,是不能有婚娶这档事的。我不能破他立下的规矩,况且也不知哪一日就被发现横尸在了胡同野巷里了……”
“你人在上海,夫妻之事,若不注重了那一张纸为凭,他未必会知道。”陈教授便压低声叹道。
“即便他人不在身边,但良心若有愧,他知与不知又有何区别,最重要的,我到底不想他因我而再失望,那是我曾答应过他的一件事。”陈夫人微怔,出神片刻,摸索着重新躺下,喘出一口气,在她欲再次临睡前,陈教授仿佛是忽然迸出一句低低问,“是梦遥出事的时候?”
陈夫人眸子中卷过痛楚,吃倦萎下眉,“我总不能做第二个梦遥去伤他的心。”
她自然也知这话一出口,应是哪处出来一个天大漏洞,陈必达是何人,他又如何会知晓经年一段往事,然她此际头晕目眩,若有可能,只想拿把斧头自行将脑子劈开了,好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凉凉,才能收回些神思。
陈教授坐在那里便没有再出声,只是忽然伸手摸索着抚了抚她的耳边发,陈夫人或许是因为身子烧得滚烫,只觉这五根手指头拂过时凉凉的,贪图那一丝凉意,恍惚又勉强笑笑,那笑却是悲伤的。“到如今,有些事他大概都忘了,忘了也是好的,就如你所说,我们何尝能被一场梦就困住了一生。”
他都忘了。她平生第一次坐船便是被人绑在甲板底下的,那种铺天盖地的暗无天日,都早已化作淋漓的蝠影,魅暗地深烙印进了骨子里头。再后来,梦遥的魂又一次次地从那片过去的乌黑的冰冷江水中探出半身,一次次地重新拜访着她,一夜重复一夜地两人说着窃窃不绝的话……那些经年的事,寻到一个灵媒,于是揪扯不断,让她甩不脱的做回那个经年的旧人,让她看那些她永远走不回去的路。
不能不算残忍的。从上海来重庆的整一途中,当舱房里的那盏灯一灭,陈教授就看着妻子将头倚在那扇室内的窗上,看外间的月光流进来。若没有月光,便是一团团浓黑的暗影,那暗影里藏了纤薄的呼吸,要凑到有些人的耳边去轻吟短语的。
忘了是好的。
偏她却还会一直记得黑暗中那只伸来的手——
如今那只手的主人早就忘却了太多。忘掉了原本也不是多大的错误。但她在最后一刻中却还贪恋了这刻留在自己面颊上的那只手,捉住,还印在自己面颊上,贪恋上面的余温,那只手,也是触不及防的,忽然握了一手她在过去岁月中早已冷凉的眼泪。
“这七年中,你其实是一直在等着他来接你的,一直在等着是不是?”这个陈教授是从未接触过这个女子的眼泪的,喉咙口忽然有了哽塞,于在暗夜中嗟叹出一句后,咄然血性一起,挺直身躯,已立定了主意,“既然这样,我带你下船,我们回去见他!”
陈夫人不待辩驳,就见陈教授俯身已将自己接近双掌中,不费吹灰之力便抱了起来,她不知丈夫力气如许,待要再看清丈夫的脸,昏暗一段舱室中,陈教授已一脚踏出当中,此刻天光直粼粼地落下来,颇有些刺目,河堤两岸树的疏影横斜着织成了天幕的网,东一条西一条的隐晦着世人面目,陈教授此刻右足一点箭步跃出,船身往外晃荡漂开几寸,二人已安然落在了岸上——
她再错眼看过去,河岸上干干净净的,那种白,白得好像一阵风就能吹走所有似的。
这样的白而干净的夜晚,却有脚步声正往这边包抄过来,雪亮的车头灯穿透夜空,直喇喇地闪进人的眼眸子,让人根本无法视物,陈夫人就借着这一点暇余光色看清正抱着自己的人的面目:“徐铮!”
下一刻,古将军身边的徐副官一低头,看清女子惊愕的容颜,已苦笑叹出一声,“看来我们有麻烦了,是我的大意,绾绾,我们或许都没有命再回到局座身边了!”
雪亮的车头灯,那一束光柱穿刺入遥远的夜空,仿佛要洞达一个早被他们遗忘或者试图遗忘的彼端,彼端在多年之前,徐铮还是副官,只不过是另一个人的副官。而这时从那辆亮着雪亮车头灯的吉普车上跳下的着军服的旧友却还未从戎,只是一个握笔的书生罢了。
人沿着岁月山崖长久行走,总有一步要作停留回望,来偿清所有过往欠下。
付处长从吉普车上跳下来的时候,皮鞋“克”地冰冷一声,踩上陪都夜色下的青石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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