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第三十五年春

60 凤池诸客旧人稀


他的唇接触了她的唇,他便愣住了。她像个贪恋的小鹿,撷取他唇上的温度。两张唇相接的时候,两个人的眼睛都在看着,在彼此望着对方。——“伤到哪了?”他在唇齿之间问出一句。她轻轻摇摇头,他于是往后退开一些,问道:“为什么不去防空洞?”
    “来不及了!”她愣了愣,看着他想了一会,觉得有些吃力,缓缓将一段颈项搁在他那段肩头,喃喃道:“你不该这时候回来的,太危险!”
    古将军沉默,没有说话。“我刚才大概是有些想你了,我在上海时也常会梦见你……”她失力难支,终于缓缓从他怀中滑了下去,眼中终于有□□欲落,“然后你突然就来了。我到现在,还觉得不太真。”
    古将军的眼神忽然凝固。
    空袭的警报解除,电力一时不能恢复。
    不久之后,古以谦举着一盏煤油灯噔噔噔从楼梯上跑上来,出现在门口。
    总归有的一个梦,总归也有醒的时候……古将军瞳仁中原本已起的波澜海水般被徐徐压制下去,这时俯身小心将这女子拦腰抱起放在早成一团狼藉的床上。以谦将煤油灯放下后,迅即伶俐地找来医药箱,古将军借着昏黄的灯光将她手心的那些玻璃碎片去尽,然后抬起她一条手臂,将手腕上一截衣料褪去,有一个不浅的弹片痕,用酒精清洗了,上了纱布。“还伤了哪处?”低低开口道。
    “只颈上觉着还有些麻!”女子便也低低应他道,脖子自有一刻起恢复了知觉,仿佛被打折了似地垂在那里。
    古将军将她背转自己而坐,撩起她长发时,果然里面一团血濡得透湿,整个后背都早被血色染红了,他当即脸色灰败,他知道她的能力,绝不至于安静被屠,却不妨面前的女子突然开口问他道。“脸上还好吗?”
    “呃?”他五味杂陈,一时更愣住,竟失神果真扭头去看她的脸。
    “是不是不能见人了?”绾绾仰头,正无辜看向他,勉强一段笑意毕竟不能维持。
    她毕竟还是个女人,即便她和他无缘也无份,女人在最爱的男人面前,永远先想着自己不能太狼狈,太不能入他的目。——只记得热浪往屋里卷来的时候,无数的针刺往身上扎来,仿佛是每一寸肌肤都被毒蚁正在啃噬着,她经历颇多,是知道正在发生的那一切意味着什么,并不抱太多的希望。
    古将军没有立时答她,若一切如她意料,他又如何开口答她。
    天花板上的灯罩早已不知去向,里面的灯管却还在,电力在这十几分钟后重新恢复,吱嘎吱嘎了几声,终于跳了起来。灯正亮起来的时候,那片微薄的浑光中,古以谦便看到自己的叔叔正俯下身去,将那个女子揽在臂弯中时,忽拧头,吻了吻那女子尚未旧去的眉眼当中那一截肌肤。“脸还好,还和以前一样的好!——绾绾,我们不去上海了,以后就留在重庆,还留在我的身边!”
    灯下的他的影,仿佛是带动了回忆,装饰也仍似在上海那一个又一个相似而重叠的梦境中。
    绾绾倚身在他的怀中,轮回着思绪,他的声音,低低几回,叹息。她误以为就将于此刻在他怀中永远睡去。
    陪都重庆,在一番轰炸之后,半城狼藉半城沧桑。
    公馆的东侧是古将军的寝居,一房分作两室,靠南的那一间小书房此刻也是一片狼藉无疑,北边的卧室却幸免于乱,门后来被脚踢开,古将军抱着怀中的人,迈过地上的整片狼籍,走进了这间北边的卧室。
    被安置在扑散着古将军味道的床褥中的女子,一撑手掌,想要坐起,一动,后颈便传来一阵刺骨疼痛。这古公馆中至有一刻起便浮动着一层雾般的东西,每一个人都怕惊破了它,每个人都不敢轻易开口,任凭着那层东西忽然一点点地压沉了眉弯,沉到了各自心底。“莫要再动,否则刚处理好的伤口又要破了。”古将军这时俯下身来,一只右手伸出,缓缓扣住了她的肩颈。
    绾绾停在他的掌心之下,没有再动弹,只是目光复杂,掠了他一掠,但这沉默总不能这般维持下去,凌迟着彼此,“怎么突然就赶回来了?”于是她低低开口问道。
    古将军停了半晌:“电讯科破译了日方的情报,知道他们今晚会来。一共派了五架轰炸机,被陈纳德上校派出的战斗机组两翼包抄,全歼毁四架,还有一架逃逸往曾家岩方向,因听说了坠毁地点,所以我就赶过来看看。”
    “你这是说,这架飞机是被我们击毁的?”古将军言语未尽,绾绾眼中已想当然的升起一丝诧异欣喜,似全然忘却了那架临坠毁前撞上大清山麓的日本战斗机几乎要了她的命。
    古将军安静望着她,后来缓缓点了点头,“不错,整整五年,日本人在重庆上空自由来去,但这一次出发用的却是我们自己的飞机、飞行员。我们的空军早在这场战争刚开始的时候就折毁殆尽了,这么多年来,借助于美方,政府苦心孤诣重组空军,我们也已培养出了自己出色的飞行员,也许他们现在还没有太多实战经验,但今天就是一个好开始。早晚有一天,这群雏鹰会重新展翅夺回那片合该属于它们制辖的天空。”古将军的目光凛冽,情动之下,所掷之声便是裂石截铁。
    同美国人合作,如今也正是这位将军工作重心所投之向。
    绾绾被他言语中一种感情带动,在月光之中看清古将军面上的那种斩钉截铁神色,蓦地认真地笑出,“自然会的,因为我已经首先看到了,因为你的努力,所以这一天也一定会更快就到来。”
    古将军心中壮志正筹,在她这一席话下却是俄而失神,沉定的容颜略作苦笑后,长身站起,走开去一段的身影被重新占据古公馆之上的那轮千古明月拉长在凉凉窗棂之下:“我说下的话,你就信服么?又或者,你们也只是对我因慑而服!都是同样的人,为何我要说服他们却是那般的困难?”
    他心中到底波澜不平,“——我们岂不是都只有一个共同的目的,要把日本人尽早赶出中国去,如今却要同室操戈,不遗余力。”
    同室操戈——女子清冷冷眼波一转,已猜测出几分,小心开口,“是为了我的事?”
    古将军这时回转身,目光循循停留在她脸上,欲言难开,“军政部两日后会有个简单的酒会,届时,身为一局之长,古将军身边需要有一个女伴相携出现,以悦众宾,把酒言欢。”
    清冷的眼波看住那男子迟迟侧身在窗前,一个沉重而浓重的背影,是一座被压迫的山的墨影。
    她便道:“这只是你一句话的事,那名女子,想必她不会有任何怨言。”
    “是。她自然不会怪我,她从来就没怪过我。整整十六年了,她连一句都没有怪过我。不止是她,还有你说的,我的下属,十万人,整整七年了,一批批的被我送上刀口,能活下来的很少……而身为他们的长官,我在非常时候,并不定能保全他们的荣誉,相反,还要他们作出牺牲,这是我的愧疚和失职。”他身临一片泠泠月光,如被迫藏于鞘中的一抹冷锋。
    “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那些人只是普通人而已,你如果要按对待自己的要求去要求他们,总免不了会失望的。”她安静开口道,是有些要替他排解的,却又明知自己的资质并不够。
    她说这句话的口吻,并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孩子。“然后呢——?”古将军不觉出神问道。
    “然后——两日后,古将军便会带着他的那位女伴,风光无限地去参加两局之间那场难得言和的酒会。而届时能陪伴在古将军的身边,会是那名女子……毕生的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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