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第三十五年春

61 瑶台宴饮浑相似


古将军一向独来独往,从不邀宴他人,也无人邀他。
    这一回军政部的酒会,却是破天荒的答应下了。事出有因,有人明白,有人不明白,只知道自原配毛氏离世后的这数年之中,他身旁一直孤清如寒潭自照,这一趟来参加军政部的这场酒会,身边却必有一位女伴出现。
    古将军的座车驶近军政部那幢五层的德式建筑时,是有无数人在台阶上等待的,他们等待并不是因为他们对古将军有多少尊崇,而是每个人都怀着各种复杂叵测的心思。他们之中,有的是他的政敌,所以这次是专门来看他的笑话的,而有些是与他多少有些交情的,不免为他因顾全大局而作出的牺牲心有不平。更多的人不敢在这趟洪流中择一方而居,因为今日举办这场酒会的幕后两局,都不是他们这一类人能轻易招惹的。
    这一场战争进行了这么久,每个人的脊梁都在某一个时刻中开始不知不觉疲软了下来,这样的一类人,在陪都接续下来的一年之中,将会愈来愈多。并不是他们放弃了,而是他们原来的那个愿望,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如今看来,离得是那般的遥远。遥远到,他们已不由自主的开始有些心生动摇。
    行进的黑色座驾中,古将军的面庞清冷而深刻,反是身旁的一双纤薄些的手伸过来,握住了他的那双大掌。掌心相触,略温暖而潮湿。他是做大事的人,这样一些颜面折损,她当他必定能忍下,所以见他如此,反而是她想安慰于他。
    徐铮早候在军政部外,见古将军的车驶近,跑步过来,立正,敬礼。古将军与自己的副官隔着车窗目光交错一两回,步下坐车,并未先行离开,而是回身,等待着车内的女伴。
    古将军车内,果然有位传说中的女伴——
    纤薄的身形,从车内探身而出的时候,那一身月白的旗袍便溶在了月光中,站定,微微打探着望了四周一眼,才往前走出一步……天上的月亮明明偏过树梢垂在冷墙之上,地上的人影走动时,那轮天上的月亮仿佛也是随着走动了,因着晚来天凉,只肩头多了道白棉披巾,也是寻常之物。走过几步,将手主动交在古将军宽大的右掌中,略抬头,朝着古将军微微一笑。
    微微一笑,半丝清风带过唇畔。女子的那种笑容,包含太多情愫,有欲让古将军安然的心思,也有笃定她这一次的任务也会完成出色的表态。
    然也是这种默许了他心意的笑容,让古将军的面庞上却多有不忍。
    因其顺从至哀默至自然,已不知不觉陪伴了他半生,便连头顶的那轮月亮,此刻也顺从至哀默,默默地从西边天幕低过那段墙头去——古将军的一身墨色中山装,立身于这一片月光包笼中,那天上的月光是丝毫不能倾上他的身姿,只是伸出手去,这样挽住身边女子的左手放入自己右腕中时,他身边的那轮地上的月光却是丝毫无虞的被他带在身边,双双往眼前军政部大楼拾步走去……
    太多双眼睛在看着,各怀心事,各种叵测。那正相携而来的两个人却是太过干净,一墨一白,一个不着军装,不以身份压迫人前,一个则不着脂粉,清白示人。明明是众人期待粉墨登场的心境,忍不妨眼前一幕太过干净,倒不像是宦海沉浮,刀锋相对,死尸累累堆砌在脚边。
    古将军一路点头,半缕飘忽的笑意始终噙在唇畔,不容辱,不容狎,宴是鸿门宴,逼着大局当前,各泯旧怨,明眼人却都知道委座的这一决定其实有失公允,至少对涉身其中的那名女特工不公。
    但那又如何,大局当前,个人事小,所以不但不能有怨愤之情,还要华堂之上,众灯高燃,万人瞩目,相对举杯言欢。
    人要看的是古将军的忍辱,还有他身边那位下属的不肯忍。但他们仿佛是失了算,古将军的面庞太过安详,看不出波澜起伏,便是他的那位下属,也是一脸平和。门庭有人送上花篮,供男宾为女伴择花,古将军不虑身份,择的是方出穗的茉莉花,供那女子扣在白色旗袍的盘扣上,还低低问了一声,“可好?”
    薄薄一缕冷香沁鼻而来,他的下属不答,只认真点了点头,微苍白的清瘦脸颊,血色略缺,却立如一支白色的梅,唇畔噙一丝笑看着身边人后一刻离她而去,斡旋交际。一些人相顾互望几眼,彼此眼中都压下一些东西,然后迎了古将军上去。
    一幕开场戏罢却,场面终于开始和洽些,乐队奏出小圆舞曲时,古将军一次回头,看看被几道人墙隔在不远处的女伴。
    他的女伴独自站在一滩人流中,他一回头,却是一眼便看清了她,独她。因着手腕上的伤,所以戴了及肘的一幅印度白纱手套,因着颈上的伤,所以乌发偏过一边成髻而垂,青丝半瀑,美人如玉。此刻是一柄收藏在碧玉匝中的剑,独持着一杯杯中酒慢慢地啜饮,目光清泠泠地淌过眼前一切,那目光太清,能倒映进周边的任何人和事,偏偏,当人想从她的那对清澈的目当中读出些什么时,唯有失望。
    觥筹往来之下的交易,她都是看在眼中的,偏偏唇角平静,仿佛事全是与她无关的。于是更有人感叹,果真是古将军培养出来的人。开头曲罢,古将军走到她身边,邀了她第一支舞。
    以前从来没人见过古将军跳舞,就是在委座夫人的华诞上,古将军也只是略坐片刻就走的,是另一柄黑色的剑,陡然出鞘而立,扶了她一道纤细腰肢,徐引徐带,忽然开口低声道:“多年不跳终究全部生疏了,你且将就些。”
    她记得他今日特意抽出时间,秘密安排与徐铮排演一番,却并不肯让她知道。遂徐徐低下头,咬了唇,虽眼前不动声色,却是一道酸涩陡然直穿心肺——
    那一种不同于被雷电劈穿般的苦痛,佯装笑起抬头还看他道,“过场戏给人看,你不用这般当真!”
    古将军便认真望回她的眼睛:“我记得,这是你第一次正式做我的舞伴,也是我邀你跳的第一支舞,要慎重些的!”说罢挽在她腰间的手收紧些,让她半贴在他身上,默默担当了她身体大部分站的力道。他原以为平生大概是不会有跟别人跳一支舞的可能,对眼前之人眼中却是有别人永远都看不懂的宠,这般捉襟见肘,也要陪她将这此生唯一一支舞跳完。
    乐声是飘荡在一片海上的,涉足在海上的那一双人,她有一次仰头看他,恰一刻四目陡然相对,便再收不回目光,互望着……这当中有多少些话语,却是沉默了这么多年,都从未说出过口的,也怕一个错步,就又是咫尺千里,那对目光便都舍不得移开。
    这目光其实是互伤的,他们都心知肚明,却没有一个人先收回了那道目光。要彼此折磨着彼此。
    当这一辈子最后独一支的舞将完时,付处长已往这边走过来——
    古将军一双漆黑的眼里波澜落定,便低低沉声道,“小心照看自己,我在那边等你!”然后,将她的手交给了正走来的付处长的手中后,默默转身……她只看他一曲跳过来,汗水仍濡湿中山装下的衬衣,连带鬓角也是沁出些来。此刻那道正离开的背影,沉重厚涩得如浓墨浸染后根本抹不开的一笔,一舞何以这般冷重,冷重到如又抛弃了她一次。
    放一盏烛火在他此刻心间,他眼中是否就会明亮些?
    然所有的人都在等着这一幕,这一幕终于到来。
    她也是知道,于是拧身,眼眸一转,倏然笑出——
    “付处长,请!”戴着印度白纱手套的纤臂一展,两道春波潋滟顿生,竟是对着正走到身边的付处长抢先作出一个“请”的邀约,离开了那位刻板严肃的古将军的身边,前刻清冷如夜花的脸庞上不妨笑靥陡出,清晰而锋利,仿佛被施以邪恶的魔法,陡然间华彩照人的生出另一幅面孔,目色顾盼流光,即便不施脂粉,不戴华美饰物,也要成为清脱出人世的一抹绝艳。
    这种变化太突兀,太给人以震撼,也太给人奇异猜测。
    需做一个寻常的女子,还是做一个颠倒众生的孽物,竟是由着这个女子自行选择的。如果,那么多人想看一场将相和,那么她便竭尽全力,给予众人于美满视觉——这一点,付处长知道的太清楚,因为他并不是第一次领教。
    他突然想,是否只有在那个男人的身边,才藏着真实清白的她。其余人身边的,不过都是一抹幻影,变幻陆离梦魇般的幻影。
    而他,在很久之前,不过是为一抹幻影所颠覆了半生。“你果真是……他养的最好的一条狗?”付处长有一刻,冷唇讥讽道。“死心塌地,没有尊严,不知耻辱!”
    “多谢付处座溢美之词。”女子对他一笑当中,眼波如满月,似乎已不知忤为何物。“只是付处长要打断的那根脊椎,若是因为我而起,我绝不允许罢了!”
    从外貌上看,付处长年华正盛,长身阔肩,与这女子壁立一起,恰是一对金童玉女,那一个半托的滑步,身姿半倾,女子将半身重力都放心交给了自己的舞伴,付处长的双臂托出,这一段舞姿流水行云,便引来一阵暴雨般的掌声——但这掌声却是讽刺的落在付处长的心头。
    “兄弟睨于墙,徒招人笑料。一朝泯恩仇,绾绾甘愿为过往之事,悔请付处座谅解。处座海量之姿,必能容我宵小无知。”女子的下颌微抬,露出另一种妩媚笑容,“这一阕舞,便当是绾绾聊表歉意。”
    这样□□裸的两相便宜的笑容,同付处长如今身处的那个漩涡中的那种笑容,是全数如出一辙的。却有些不一样,因为这个笑容,仍能触痛付处长的眼睛,“委座亲自出面调解,笛生受宠若惊,不过尽人事,岂会有不从之理。日后当以驱除日虏,还我河山,为平生唯一目标,楚小姐可代为转告古将军,将军礼贤处人,笛生不胜感激,家慈家严九泉有灵,今日当能真正安息闭目!”
    “那,绾绾,就再替将军,向付处座双慈再致一歉,从此以后冰释双嫌。”女子于舞步中略低头,横波掠过,款款而笑,只眉心一点隐蹙,隐了这般长久,此刻不妨愈深,脚下也些些踩错了一回舞步。付处长抬臂将这女子牵引前至身边时,便见乌发之下,斜斜露出的一缕旗袍白绫上,那胭脂似的一点血迹渗出,“你这般为他,他却未必能给你一个圆满。十年过去了,你跟当初相比,还是一步都不曾靠前些,又何必这般作践自己!”
    她勾了勾唇,纤浓两道睫毛投下两扇阴影,他再看不清她眼中喜怒,“绾绾多谢处座关心。世间缘分怕都是早已注定。若绾绾与他只得这段情缘,也不会去逆缘多求。平生所愿,只注视他一人,以他所愿,为我所愿。如此便好。”轻声委婉道。
    “如此而已。仅此便好?”付处长不觉嗓音一滞,揶揄,发笑,那揶揄却多少是对着他自己的。眼前之人,若说从此陌生,却是一丝一毫都刻在脑海中的,轻易地颠覆了他的前半生,却说出执意要为他之外的别的男子,倾付了她的一生的话。——这天下,可曾有这样的错承了关系的人生。
    付处长突然收臂将牵引着舞伴的手往怀中一带,将这个舞伴牢牢控向了自身怀中,当他将她拥紧的时候,两人的身形静静贴在一起,他忽又看到上海那年冬天的雪,看到她的描着梅的斗篷,她侧头,嫣然,“笛生!笛生——”
    是梦——是梦,究竟都是一场梦。
    可恨啊,即便这样被他贴面紧拥着,鼻翼深嗅间都是她的发香,她的眼中竟然还是无动于衷,她这个古将军的女伴,被他的众所周知的对头这样拥着,眼中不污不垢,淡眼看人,连挣扎一下原来都是不屑。
    “处座,众目睽睽,与处座的声誉不好。”竟是吟吟一笑。
    真是个妙人儿,即便在此刻,眉目巧笑倩兮,尚都是为他考虑周全——付处长冷冷讥诮一笑,松手,放她脱身。曲罢舞终,古将军的女伴一笑倾下半幅身姿,于他道离别,付处长眼睁睁地看着这朵白色的花一步一远——走到军政部的那道门厅边,有夜风扑临得猛烈些,女子那一头青丝被风吹撩开多些,那一滩旗袍领上的胭脂便分外怵目。
    徐铮这刻默默上前,将一袭军氅披在她肩上,扶着她走下人群峙立的台阶去……
    古将军,应该是已等在了外面车上。
    等人影消失在军政部时,付处长走至一处,信手捻起台上被遗忘的那一方普普通通的棉布披巾,披巾的某一处,也有同样的一滩胭脂红,他用手摸上去时,还有潮湿和淡淡的混合着茉莉花香的血腥味从披巾上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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