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第三十五年春

62 九重誓愿不当真


月光粼粼,将在山道上正行驶着的车内照得一清二楚,女子的身体略蜷,被古将军小心护在臂弯中,她的头枕在古将军的肩上,鼻中的呼吸轻轻撞上他的臂弯……眼前是山麓围绕之中的陪都,转不尽的山影,回公馆的这一段路,对他来说,太过熟悉。连她这一刻留在他怀中的姿势,也是熟悉的——
    白色的旗袍,前襟上那一簇白色茉莉花还未开败,淡淡的月光般地白,淡淡的花香。
    他带着她走进军政部大楼,出来时,却是独她一个人,仿佛还是独自走在邵桥的那段田畴之中,余雾流烟漠漠,独一只羸弱的白蝴蝶,双翅凋零半空之中,这样的一段路,他已让她独自走了快二十个年头。
    很多人都在纳罕作为一个将军的风度,但古将军只是等在了军政部外,等他的女伴独自从那幢五层大楼内走出来。
    他一贯这样待她,也已习惯这样待她。
    或许在他心目中,她要始终学习独自一人行走下去那段路。
    车到古公馆,他肩头停的那只蝴蝶还阖着双眼,徐铮开了车门,古将军对他摇摇头,示意他噤声,连着披在她身上的那件军氅和着蝴蝶一起抱起,蝴蝶在他怀中略有醒转时,他低低在她耳畔道,“到了,你继续睡吧。”
    蝴蝶或许是是太累了。对他微微点头,靠在他胸口,她的发丝被夜风送上他的面颊,略略的痒,略略的痛,都不知缘起,或许知道了缘起,他更加不知自处。将人小心安置好后,他回身,对徐铮道,“你去接莫顿医生过来一趟!”
    徐铮二话不说,下楼驱车而去。
    莫顿医生虽是英国人,却是在美国出生。是如今美军中最为有名气的外科医生,在看顾了病人后,直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抱怨道,“我嘱咐你们近日不要乱动病人的,这颈上的病若是伤及神经,也不是没有落残的前例,将军若再不能让她安安静静地躺在这张床上,那么下次也不用再接莫顿过来了,请将军自行为她诊治就是了。”
    在中国已待了两三年的美国医生,已深谙中国文字梳理,脾气却仍是该有的直白,说话不曾留下半分情面。
    等这位坏脾气却医术很好的美国医生走后,古将军沐着一身细帘外的月光,独自负手站在窗口,站了许久
    公馆的三楼很少有人上去,一个小阁间的灯光后来被点亮。
    小阁楼的门是虚掩着的,古将军高大的身影就从门边压了出来——两盏淡黄烛光下,毛氏的灵牌就嵌在当中,是一个面目弱善,少而寡言的妇人。古将军面对亡妻的遗像,不知在想着什么,默默出神着,亡故的古夫人灵前的那两盏烛火烧得汹汹。烧的越快,成烬的也越快。
    何时,就将这样一个人生都烧完了。
    一对脚步后来自二楼楼梯缓缓地朝上走来,不是没有带着犹疑。纤薄的影子倚在小阁楼边时就和古将军门边压下的那道影子叠在一起,墨染一样,分不开了,循着古将军的目光往前看去,便看见小阁楼中,那蓝底金字的名字和灵牌上明明生出的一双眼睛,那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看,看出她内心刹那的气血翻腾,看清她积累了多少年的欲望——
    “给你大姐磕个头吧!”古将军这时在她身前开口,沉闷的声音仿佛是从很深的水底传来,嗡嗡地传响至他身后,要传到她的耳畔。
    她还在出神,古将军已转身,一只伸过来的手,轻轻地落到她的肩颈。那样轻的落下,却毫不费劲的压塌了她的脊梁,压的她连一丝站着的气力都不存,缓缓屈膝跪在毛氏灵前的那个蒲团上。
    “她跟着我,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她是我古家的恩人。”古将军这时低低对她开口道。
    眼前的这个妇人既是他古家的恩人,他却要她替他跪在了他亡妻的面前。但她知道自己是他的下属,而他的命令,她从来没有违拗过,所以她认认真真地低头给已故的古夫人磕了一个头。
    这位古夫人生前,她是见过一两面的,她对她的印象极少,从某一刻明白一些东西后,越发的不肯轻易靠近。
    “绾绾!”古将军盯着面前伶仃的女子背影,她这样认真,却连问都没有为自己问过一回。古将军眼侧的肌肤微微地松开,“绾绾,到了我这种年纪,有些话便再说不出来了。”
    一缕苦涩浅浅泛出唇畔,这种涩却不知由来,直到她缓缓回头,看清古将军此刻的难言面容,他过往妻子灵烛上的光此刻都摇到了他的面庞上,一摇一灭,都是光阴的影子,将他摇成了对她有口难开,犹豫踌躇。这种涩这时才爬上了她的眼睛,连心都针扎似,一扎一下抽搐的痛。
    烟丝绵软,一圈圈的袅袅而来,兜上人的颈圈,倾进人的五窍,连佛陀的慈悲都解救不了那种灰色的结局。
    跪在他亡妻的灵前,她突然说出一句话。“你明白的。只要是你给的,就算只是一种补偿,我也都会要的。”
    这样的一句话,便刺痛了古将军那双经历过太多人世波折的眼睛。他的双臂自身后环上她跪着的双肩,低低贴近女子耳垂说道,“绾绾,原谅我,我不敢回答你。”他的声音那样低,里面隐然有什么东西已要跳出水面,在已要浮出水面之际,得不到救赎,后来又一点一点沉回那个黑暗隐秘的地方去——她没有抓住机会,她也不忍问,她一直都听他的话,所以后来再也没有在活着时,拥有得知他悉数感情的机会。
    古将军一颗头颅居高临下,望住对面那一双清水瞳子:“你知道。我如今职责所在,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你。”
    她抬头,也看紧他的眼睛,看了许久。“我明白,以后我都不问了。”略笑,眼神颇苍凉,“以后都再不会了!”
    “你有伤,早些歇了。”顿顿,他只得在她耳畔低低补道,“你——再给我些时间!”
    她知道,他说的时间,只要日本人还在的一天,这一天就永远不会来临,这是他自己定下的规矩,他不能自行打破,也不容许别人来打破。又或者是更久,更多的世事迁动,她也不知道。
    他就此离开了。她听着身后的脚步声离开,通过长长的廊道,走下三楼,走过二楼那段廊……终于听不见了。眼前,毛氏灵前的那两盏烛火还在黯淡地烧着,她起身,上前,将烛花小心地挑亮,火焰直往上蹿出一寸,直一点烧到她的眉心。
    那一点灼痛,仿佛是彻底疼醒了她。
    她的面前如今只有过往的古夫人的灵牌,那上面祭奠的字迹是熟悉的。她想,或许,她今天给她这位大姐的这一跪,到了她死的那一天,终于也可以为她赢得他必须也亲笔给她手书一份这样的奠书了。
    然,若有一日在另一个世界再相逢,她要怎么跟过往的古夫人说呢,说她一直记得,那黑暗中,递过来的那只手,那只手上的温度,她一直记得——所以她开始觊觎她的丈夫,从十一岁的时候就开始——
    古将军唇边的一截烟头遗留在了祭案上,残着最后一点猩红,她知道他轻易不抽烟,一抽烟,下的那个为难的决定已实属不易,他为她尽了他的力,给了他可以给她的全部,遑论是真实发自内心,还是为了她口中那一段偿。她捻起那截烟头,抽了一口,猛然吐出一口烟圈,眼角不妨直滚下两滩泪来——从墙上天窗中流进的一场风,风如蛇吻,舔上那两根烧到尾的烛,亟亟可危了最后一段性命。
    绾绾怔怔地看着眼前一幕,突然丢掉那截烟头,直挺挺往楼下自己那间房走去,脚步登登,仿佛是要引身就义去一般——
    那房间内,玻璃重新换上,月光隔着大片窗棂洒了进来,她没有点灯,径自坐在了镜台之前,十指徐徐笼上自己的面庞。
    是一撮不错的女人花呢,但她这一支花,早在很久之前就折毁了,半生在污水之中。
    那段岁月纵然拔脚去追,到头来也只能追回一滩残破不堪。
    但今夜,她该给他看看,她曾开过的模样,她为他开过的模样,若连她自己都记不清,他又怎会记得,再等,就来不及了,也等不来。终此一世,他们等不来太多机会,彼此能给予彼此的原来是那样的少。她手中描上眉的黛笔在微微的颤着,那涂上唇的朱在一点点湮散……篦头一下一下的梳,将青丝成碧都梳成了美人髻。眼是两泓波,倒影出镜中自己的妆,自己的心思。
    她站起的时候,那大片的月光仍在清凌凌地看清她的心思。后颈上的那抹隐伏的痛,还有命运的鬼祟,都在屡屡试图阻绝她正走出去的脚步。
    走廊那头。古将军所在的那个书房的门并未关实,隐隐透出一丝灯光,还有灯下仍在伏案执笔的那抹身影。
    她举手,推门而入。
    灯下的男子抬头。眼神瞬时略吃惊。
    她一身红得眼发烫的大红旗袍,露出玉雪皓腕一截。
    钗头凤,美人腮。
    眼波儿媚,红酥手轻轻仍掩了门,上了锁,“咔嗒”一声。莲步一移,走的是江南的白墙黛瓦、烟柳之中。红粉的一张脸,是新人的妆。是将嫁的新人低首抬眉间的柔媚,只有再仰脸时的眼波泠泠,是他熟悉的。“绾绾,你——”他的话音低凉而沉重。
    聪慧如他,不是不知,是不敢知。
    她眼瞅他,不妨笑了笑,那笑容中全是她自己还可以有的幸福,是连他都不容劈手剥夺的。涂了蔻丹的手,十指青葱,走近,捧住了男子的那张华年已去的脸,倾身,就重重地吻了下去。
    男子是被她镇住了。他千钧的力道,就只这一瞬间无力招架,是她占尽了先机。
    她这样,她怎么说。她也是说不出,同他一般,开口难言。“你答应我,会记得我今夜的模样好不好?”是低低的哀求。“我有好多的话要同你说……错过了现在,也不知道将来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绾绾望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接触着他最真实的肌肤,心中绵软而又心酸一片。
    “你若是其它人多好。”她道。这样倔强的说着,红妆之下的两行泪水却是顷刻就湮出眼眶。“或是一枪毙了你,或是将你绑走了事,我总是会有办法的。可惜你为何不是呢?我只是想靠近你一点,这样也是错么?”
    那一步之遥,曾如付笛生所言,走了十年,她还是一步都未曾靠前。
    所以她只能捧住他的那张脸。
    她是早已就断了念头的。断了希望,对她是好的,是他又将这截子希望又续上,却还想像过往那样一走了之,这世上哪有那样轻易的事?!
    “你还做你的古将军,你职责你的所在,但你这刻要明白,我心里有你,只有你一个,永远都不可能再会有别人的。这是你欠下我的,你一辈子都还不清!还不清,我不怪你,也不要你还,但一定要你记得!”伊人月下着红妆。妆是新人妆,是为他的妆,他怎么可以不明白。
    她很怕像那位古夫人那样,命都走到了头,都走不到有他的地方。空空等了他一辈子,等了一辈子,还是住不进他心里去,只有两台被偶尔记挂起的烛火。所以他才说,古夫人是他古家的恩人,其实不是,从来不是,那位古夫人只是他欠下的人,他欠了他该给她的东西。却要用世间的虚假恩义来掩盖而去。
    “若只得如此,若只得如此。我不怨你……”她月下孤孑看住他,目光不依不饶。
    他们也自知那种罪孽来处,并不是他们可以轻易改变。他嘴畔还有她唇上的温度,泅了一滩胭脂红。她说给他的一席话,他不张口辩驳,是输;张了口,也是输。
    他此刻愿意输给她,可是他偏偏是那个不能输的一局之长。
    他们头顶的天空,日本人的飞机即来即往、盘旋往复。他们所处的国土,日本人一日日的紧逼蚕食,他们的日子还有多久,他给她的日子还能有多久,他的心或许早就老朽不堪了。他却还想给她最后一个温暖的地方,他心里想的,他嘴上不能说。
    他就着书桌的那点灯光抬头,他的掌心附上她的脸颊,他担心着她后颈的伤口,他将她拢入怀中,去抚摸她的新人发丝。
    他将她带入怀中,将自己的心胸给了她作栖息之地,譬如她幼时,跳进他的怀中。他最后的输与不输,他自己对于眼前的这件事的能与不能,他终究都是要有一个最后担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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