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第三十五年春

63 紫陌青门憔悴身


入五月的重庆,气温其实还不算高,但因为四周环山,地热很难散去,所以天气闷而燥。
    古公馆前廊上的石榴花已经开了,好几大棵,是在公馆的建起时移植过来的,虽是低小一种植株,却似乎是跟着院中的那棵老樟树比着脾性,一直卯着劲儿抻到二楼露台,开花的时候,一整个院子便都是过眼红通通的。
    所以眼前,就是一团红绿拥攘着,繁盛馥郁——樟树叶各色的浓绿,翠绿,还有胭脂一样地多得不得了的红花,明明开得乱纷纷急吼吼,却是连一点声音都没从当中传出,是要引人自投罗网去走近。
    以谦就对古将军说,从前这公馆里的石榴从没有哪一年开得今年这样的好。
    古将军不置可否,唇边却已难得绽出几丝笑痕。——开得这样好的红花,是否是因为如今这里住上不同的人?
    他难得今日早回来些,目光四处逡巡一遍找不到该在的人后,以谦便捧嘴笑道,“贪凉,睡在露台上。”
    樟树投下一片滴绿的陈荫,还有些刺目的阳光便被阻隔在整片绿荫外,借助偶时来的一阵徐风,一次次地试图再往前侵近一寸之地,一次次的失败,一次次的卷土重归,不时的晃碎地上一滩滩光影。在浓绿的叶子和乱纷纷的石榴红花下,摆着张白色的躺椅,躺椅上半蜷着一个人,兴许发未干,将头发晾在了椅靠后,偌大的一簇,黑黝黝地随风,梦一般的鼓荡着。大概还是贪凉,在脚边放了盆水,将双足也濯在了里面,一寸雪玉便在清波泠泠里藏着,煞是好看。
    她初来重庆,到底还习惯不了这里的炎燥,微背转过去的后心,湿了小小一截纱料,贴上那一截肌肤。
    古将军轻步踱近那片花影之下,凝神看她片刻,却是微微皱眉……他俯身,伸手拭去女子此际额头上的那一层细密的冷汗,紧闭着的那对眼这时才蓦地睁开,初是迷茫,蓦地如钉要敲入眼前这陡然看到的第一幕中——
    那才是古将军想要看到的东西,他从未想过要失去她,他知道往往哪些事就会是失去的先兆。但当他真地如愿看到有些东西的时候,面上可以不动分毫,心上却无端泛过一种涩凉。
    那种涩凉突兀其来,不知缘起,已愈来愈不能为他所控。
    她如果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孩子,她不需要成为他期望那样的人,她本可以活得如朝露鲜活,更加颜色。“生了魇?”温和问道,低头再一次小心将她额头的汗再度认真拭去一遍。
    那一种动作,很像是他的偿。
    她读清他眼中一闪而逝的歉疚,点了点头。她还沉浸在那场梦魇中,需要独立去对抗,但此刻此地突然出现眼前的另一个人,忽然让她生出另一种希冀,她受困多年的一件事,岂非可以从面前人的身上得到启示,所以连带一张还没有完全从梦境中清算出来的脸也已被蛊惑,陡然开口道,“仿佛太久没有跟局座对战一局了。”
    她一张脸上可以给人读的东西太多,古将军卓冷而智慧的人,如何不知,只是诧异她此刻提出的时间,只得提醒道:“颈上的伤无大碍了?”
    女子想想,摇了摇头,然后抬头,认真地望着他。“无碍,躺了太多日,手脚都生钝了!”
    她的要求其实有悖于他如今的身份,古将军闻言,却已当先走开两步,立定后回转身,“那便起来活动一下筋骨吧。”
    一天的浓荫之下,碧意幽幽爬上人身。
    相对而立的两人,双双望顾了对方一眼。古将军屏息之刻,缓缓松了袖下,将两袖的衬衣拊上半臂,抬手又将颈下那一枚从来扣得严丝合缝的风纪扣也解开了。他从不轻视任何一场对面而来的较量,当他解开那枚风纪扣的时候,他的气度仿佛已不知在什么时候被什么样不可知的命运给悄悄改变了——他原是委座身边信任得无以复加的一名儒将,此刻却蜂腰猿背,双目如芒,眯眼逼视前方,是一头矫健的欲噬人而上的黑豹。
    这是很少见的古将军的另一面,如果你从不知道他的过去。
    每一个人的过去若能被自己亲手翻捡,大概都是能让自己触目惊心的。
    但她身边的女子却是熟悉那一段过往的,所以并不以为异,她认得这样的古将军。
    她认真的盯紧他的一举一动,她盯着他的时候,她自己的气质也在悄悄地改变。那对仿佛是一直还睡着的眼神,蓦地锐利起来,当中的锋芒陡起,再看的远些,便看到一幕雨帘中,黄色的泥水肆意流淌,空气中新鲜的血液味道弥漫而起,慢慢挤压进她耳蜗中的雨中传来的履带声,咔嗤咔嚓,重复而单调的声音仿佛是从地底传来,碾碎了脚下的那片尘和土。
    那正是她方才发生梦境的地方。
    如今这个梦境再度被重演,她盯视着面前的将军,她似乎已不认得他,她看他是另一个人,另一个卧伏在那辆坦克边的被坦克上的机枪刚扫断双腿的人。
    她记得当时她的大衣口袋中还有一柄瑞士军刀,于是她走到露台边,折起一截石榴花枝,两寸长,跟那柄瑞士军刀的长度是一样的。她原来还有一支柯尔特的,只余下一颗子弹,轻易不能被使用。她走过的地方,两个水的印迹,须臾便在地表泅散了。——
    雨水的印记,却长久地弥漫在记忆中,不发不散,除非得到真正的超渡。
    “你是中国人?”对面的那张脸,她甚至还没看清楚长相,就看到雪白的牙口一开一阖。
    就是这个人,趴在那个阵地的一滩乌黑血中仰着头看向她,用那种特别奇怪的目光,那种目光,她一辈子都忘不掉。
    然后突然鹞子一般扶着阵沿跃了起来,扯住了她的右腿,借着下落的力道,将她拖倒,一并拉进了阵地当中。
    而她,像是梦游般出现于这个正在结束的阵地之上……机枪突突射过来一阵枪花,就开在她脚边。她连动也没动。却回过头,奇怪看了一眼那还埋伏在身边那个机枪阵地中的人。唯独的一个,其余七个都死了,或趴在阵沿上,或跌落在坑底,乌色的血攀沿在整个机枪阵地中。
    坦克的履带声还在靠近,愈来愈近……摇动着炮管,在调整着方位,准备将这个机枪阵地用最后一发炮火炸飞。身边的人影突然鹞子般再度跃了起来,跳出了阵坑,奋力将手中的最后一个□□投了出去……机枪的扫射接踵而来,在阵沿上冒起一阵青烟。机枪扫到了那个人的身体,他腿上一堆的血窟窿,仰头跌翻在阵沿边,一动不动。
    □□轰的一声爆炸开来,装甲车被迫停下。车子后来挣扎着像蠕虫般又动弹了几下,许久后,顶盖被打开,有人从里面猫出半片身子,偷偷窥视着这边……
    阵地中全无动静。
    女子仿佛是被眼前的一幕懵住了。
    她看着不远处那张血流披面的年轻的脸,她知道他还没有死。她突然想,有这样一张脸的人,最后被悬挂在电线杆上点天灯的场面——
    刚才的那次爆炸没有停下这架坦克前进的趋势,但终于还是让一个日本兵受了不轻的伤。
    那个受伤的日本兵这刻从坦克里探出半个身来,正在哇哇地咆哮,她听不懂,她只看着那个从机枪阵中跳出去妄图炸毁坦克的中国士兵的眼睛,那一个原本已倒在阵沿上的人忽然睁开了血沫遮面的眼睛,愣愣地看住灰色的天空半晌,然后侧过脸来,冲着她咧嘴笑了笑。
    她知道,他在告诉她,他正将如何死去。
    在死亡的眼前,然那一对陌生的眼睛中忽然弥漫出柔柔的温暖,那样一种稀罕的表情,温柔得要缠头覆灭,突兀存在于这片地狱之地中——他看着他的同胞,这个素未谋面的中国女人。
    绾绾在那一刻忽然记起更多已经死去的人,孙传芳、卢仲元……甚至是李梦遥。
    人的死去都是一样的,即便死法不同。
    “跑,跑啊——”那张淹满血沫的唇齿忽然张开,单调的重复着同一个含糊的字音——
    但是每个人死去的原因却是不同的。那种死去的轨迹或许就诠释了一个人活过的全部意义。
    她看清那个中国士兵聚集起生命最后一段力量,猛地就地滚了出去……要滚到那辆装甲车的履带下去。那姿势很像一头自行撞上□□去的伤鸟……引线在他的身上嗤嗤地烧着,越烧越短,中国士兵的腰上捆了一圈手榴弹,那是她熟知的最普遍也是最惨烈的一种死法,中国士兵的嘴中还在嘶哑而单调的嘟哝着一个字音,“跑——跑——”
    守在坦克上的那个日本兵即便听不清这个汉字的含义,却已在第一时间内迅速猫回舱内,十数发子弹一颗都不浪费的穿入了中国士兵的身体,她可以感觉到那具被打得残碎的身体,他的眼睛一定还在看着她。那种目光即便在死去后,也可以不被断绝。
    他们素不相识,只是她是他的同胞,他口中那些含糊的字音却如电钻纂刻上般,绝无含糊、粒粒清楚,也字字是劫。
    引线烧光的时刻,轰地一声在十步之外响起,气流将她一并掀了起来,她同时看到他的同胞的身体碎成了千片万片,空气中,尘埃中,到处都是那名中国士兵……她在落地时将自己滚进了临街的一处废墟,来不及看最后一眼,直冲到一堵墙前,一发子弹扫过来的时候,她已翻身过墙,那些子弹在雨幕中还能打得墙上的黄灰都飞扬起来,兜头一脸。一摸,还有她的同胞的血肉残留在她的面颊上。
    绾绾突然持起她的瑞士军刀,向着面前此刻正站着的人,一刀迎头刺去。
    薄薄凛冽的刀锋,哪怕多么小小的一抹,也有立时置人于死地的力道。
    对面的将军矮身避开半步,如风中落叶般,毫无痕迹可循的避过这上可袭颌下可切颈的一刀,错身的电光火石片刻,右手画掌如刃,斩向她的腰腹,左手却是在腕中一控,将她往怀中引去,顺势要夺她的掌中刀。他历来是骄傲的人,她记得她在他手下从未走过十招。如今的他,依然如此,只要对战则成仇,下手的力道绝不会少去一分,她只疑自己那截右边手腕就要被他活活捏碎,那短短一截匕尖已何时扭转方向,直向她自己脸颊割来——
    她骇然的眼神雪亮要盲杀,陡然右手撤刀,防他来抢,将后背顺势撞向他怀中,飞踮一脚将自己的瑞士军刀凌空直踢到露台一角——
    “是手脚生疏了,还是心已经认了输”他却已沉沉出口,那一声输是印记,是就此要打上她的身体。他预备收手,没有料到她蓦地不肯顾及自己那条右臂,骤然松手不及,已听“咄”的脱臼声,她尚好的那只左手还往他颈颊打来,一袭未成,中途陡然变拳为爪,剜他双目,趁他避让之际,纵身按住他劈来的右肩,借势他右手来挡的狭隙,避身从他体侧经由他身后,再折断他的喉咙——动作绝无花哨,都是自小被教授过的最实用的近身搏击方法。
    她本有这样的机会,她一向动作迅捷而博他称赞,从不会浪费一个空隙。然,她恰恰似乎忘记了一些什么,她身体正在跃起,一双手突然逼近,电光火急卡上她双肩,快得出奇。
    此刻停止在她双肩上的大掌只要略一收拢,就能不费分毫的反而捏断她的脖子……眼前的这位将军,即便可以记不得从前的很多舞步,但他的身手一点都没有落下,甚至比过去更为精准敏捷可怕几分。
    她于是知道她刚刚忘记了什么,渴望了什么,恐惧了什么。
    她想打破那个梦境,她别无它途,而事实是,她努力了那么长长七年,这样的一个念头却仍是奢望。而此刻站于对面的人,是她从下敢不去手的人,所以在这场比试的一开始,她就已输却一筹,本注定她从生到死都输于他。
    所以也会因为另一个原因,同样永远输于那个死于她面前的年轻士兵。
    因为她永远无法倒换回一段时光。
    她的双臂陡然垂落,连最后一搏的机会都自己放弃了,拖着受伤的右臂,猛然痴痴朝前走出一步。那个梦境,她此刻仿佛是往里面更走进去了一步。她扶住这白色露台的白色阑干,蔓延的碧意盖上她的肩头,她的肩头簌簌地抖。……就仿佛,那个中国士兵又在她的面前死了一次,就仿佛是那些血肉再一次沾上她的面颊,她是不自觉地抬手,要将那些此刻并不存在于她脸颊上的血肉擦拭去。
    她从白色露台的角落拾起那枝石榴花枝,拾起她的瑞士军刀,看了一眼,松手,又扔在了地上——五招,只有五招,她拼着她的右臂都不要了,也只能从他那多博得五招。——抬头看向半空,她看到过往灰色的那个楚绾绾的魂飘飘忽忽又飘回到了眼前,只要这尊身体轻轻地一声喊,就会应着声重新占领她如今的这个躯壳。
    古将军缓缓收回身形,他再度变了,从一头欲吞噬猎物的野豹子重新回到那个在人人面前儒雅的将军。然他的面上并无半分喜色,甚至更为任何一个时候还要神情沉重。
    他是看出了什么。
    但是他不会首先发问,除非她真想他来听。
    绾绾站在阑干旁,她的双肩已偃息了下去,望着天幕西陲快要落下的那段霞光,愣了半晌,“是梦里的那些人,他们今天来找我了,我还有一柄瑞士军刀,我想,好歹用这柄瑞士军刀割断一个日本兵的喉咙……”
    以命偿命,这是千古的罪罚,她并不是善人,她也不想放过犯罪的人。可是最终,她什么都没有做,独自从那个战场上逃脱了。
    她看着地上仍然鲜活的血红花枝,如今看来更像是一滩已经凝固却仍然很新鲜的血。
    她转回头,看着古将军,“我跟你说过,当时一个国军士兵救了我,自己却被拉开的手榴弹炸得尸骨无存。我听见墙那边坦克重新开动时候,履带碾过骨骼碎裂的声音,咳吱的都是断裂声……”
    他立时明白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他当时曾认认真真地检查过她的伤势,但是她最重要的一道伤口是生在心口上,他当时并没有检查出来,他那时候曾讶异于她要留在即将沦陷的上海的那种近乎执拗不肯回头的心思。
    此刻他在极短的时间内明白七年前某一刻她的经历。“那并不是你的错。”他冷静开口。“你留在那里也只能多添一条无谓的性命,你的理智挽回了你!”
    “那到底又该是归罪于谁呢?”她道。“——一个活生生在我眼前替我死去的人,整个死亡过程短暂而步步清楚。”她眼神微变,现出妄像,“他不是你的死亡报表上一个可以多,可以少的数字,也不是你的十万之众,他根本不必在乎我的生死,又或者,至少可以死得不那样惨烈。”
    “因为他知道,那里是他的战场!”古将军直视着自己的下属,慢慢作统领一局的最高长官对一个下属的口吻。后来却侧过头去,不能看她。“绾绾,这样说来虽然残酷,却是一个真正的事实!你若太执意一个必死之人,你也就因此丧失了你的智慧!”
    “因为不是我的战场?”她的眼神依旧咄然,但是她的双目中已现出寻求的疑惑和渴望。
    “在此乱世,每一个人的职责不同,他所立身的战场也便不同。当有一天,你我站在我们自身的那个沙场直面死生时,我们也将不会有任何资格去退避。”
    “我妄图用这个理由说服了自己七年!”她低头看那一手揉碎的花的汁液黏在自己的手指上,心存犹疑,“但是他今天来找我了,跟我说了很多话,只是整张脸都看不清楚,灰灰地。我跟他说,这么多年,其实我尽力了。他却说,没有!我回头看了一眼,果然,周围全都是日本人。”
    暮光和着风声从西头刮进这片树林时,树影疯狂摇乱着的,那一团团火红的花枝残影,是一柄柄染血的瑞士军刀,林立向天。有些事,事隔多年后,仍然不能尘埃落定。又或者,永远都不会落定。就像这一场战争,从短促开始,从此灾难深重,如妄想般地不知要持续多久、多久。
    她再回想起很久很久之前,他说的那句话:绾绾,不该这样过早就对我失去信心。
    她本以为她早已死去过多次,在梦遥死去的时候;在沦陷的上海;在她和面前的这个人再复相见的那一刻;一切苦难皆已完尽。
    可是命运突然捆到她身上的一个责任,除非圆满,不能被卸下。有人突然跳出来,拿他的命来抵她的命,只要活着一日,她也就永远欠下了这个人。
    她总不能去跟一个死人较劲,还是一个在临死时救过她的人!
    同样的,她最终也无法去偿还一个已死的人。
    她后来一次次地站在永夜般的上海站台,看着一批批的物资被运走的时候,想着它们可能被送到什么样的人手中——看着火车离她远去,再看不见的时候,她也会缓缓吁出一口气。眼前的雾终年如鬼幕缠绕身周,但她知道她那刻正在挽回着什么——
    然,那并不是最终毁灭她的东西,也不是这一趟来重庆的相逢之行,甚至不会是正站于她面前的这个男子。
    “所有的这一切,都七年了,我们当初以为,也许只是三个月,六个月,最多,一年!两年!”孑然的身影立在一片即将湮没下来的黄昏色中,“然后,它好像永远都看不出会有结束那一天……” 低低说出,仿佛自言自呓,这长久寂静中,原以为身后的人已然走开,然蓦地一回头,只见一轮红日坠晚,连古将军那道挺拔身影都悉数跌进翠峰寒嶂中——
    她心上忽无来由寒津津一片,直比他早已走开了,不曾还留在此间,不会被那沈重山色此刻也夺去了形状要好。
    但他那道身影,沉默在那里,终于被逐渐包围住,渐成苍灰,成冷灰,渐沉溺下去在黑色深渊的暮色中。
    她哪怕他此刻只说句话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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