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山倏忽老了红叶,几阵风过,黄槲叶伴着梧桐叶落了满院子,被风干了一夜后,次晨起来,踩在上面沙沙地发出裂响。因为满山叶落,天空便出奇疏朗了许多,难得有南归的一只白鹤在蓝的洗过一般的天穹中飞过,雪白的身子,雪白的翅膀,短暂入了国画大师的画布一般,又渐自画布上飞远了,遥遥长空中一点残的影,美得似乎有些凄凉。
当头正看着鹤影的人,便楞在晨风中。
她命中仿佛见过了这一幕,所以心生纳罕。
一回头,见贾静男急匆匆从他的书房里跑出来,凉的天气里,竟也是起一头薄汗,不由得好奇问道:“这一大早,他又急急差遣你什么事?”
贾静男便停了脚步,顺眼瞅了瞅身后,见书房里半天并没有丁点声响,才敢凑过来跟她咬耳朵,“一宿忙到天亮,总以为要休息一下了,忽然临时起兴说要备车去小坎山。您去劝劝,好歹说用了早饭再去!”
贾静男口吻中的有种转变,她是能听得出来的。虽然只在他左近的几个人之中默契流转,并未再扩大范围,但她对于这样的流传,也已生出遍处芒刺中的滋味,心底微微发涩,却是笑笑,“好。我去劝劝,只是未必会听我的。”
——他让人唤她为小夫人,名不正言也不顺,他到底并不是她堂堂正正的良人,更多,她只是赖以栖宿在他此刻翼下的那一枚灰暗发霉的蝶儿。
贾静男此刻朝她松了神色,“如今有个敢劝的人就已很好了,我们会少担很多罪。”
她心中只道:不是这样的。然万般事已生,若抵赖,不过更损了他的气度。终低叹出一声,“这是妄议长官不体恤下属么?”见贾静男面色也是陡然严肃僵住,才不免扑簌一声笑出。
贾静男只得瞪回她一眼,“早知道你拿我也开玩笑,就不求你了。”论身份,他也是老人,论呆在古将军身边的时间,终究没有她长,绾绾却笑道,“我也是怕他的。这贸贸然一进去,也是水深火热?你让我去劝,倒不给我一点好处尝尝?”
贾静男想想也是笑,朝书房那边望望,“倒不怕别的。就怕身子骨吃不消,毕竟是连年轻人都受不了这般长年累月煎熬身子。”
绾绾听到这里,倒立时不笑了,脱口道,“我这就去。”
贾静男看她立刻走了过去的急促身影,便在她背后叹息着摇了摇头。
说是去,要渡过去的那几步,究竟还没想着应该怎样开口才好,就听书房里一个已略带疲倦声音遥遥传出来,“怎的,杵完了院子,又杵在门口,真当自己是尊凭人随地摆设的泥菩萨?”
她便推开半掩的书房门,“可不是一尊庙里的泥菩萨!”抬眉笑了笑,看住他一夜未睡的憔悴脸庞,哪里多出了一丝痕迹,她其实都看得出来。
古将军就从他小山高的公文堆里抬起头来,也望了她两眼,提嗓清咳一声:“你若闷,我可以让以谦陪你出去走走!”
绾绾迎住他那道目光,“我不怕闷,怕吵,怕静男一趟趟来求我让你少突然“起兴”出去走走。有的人不服老,只当还是年轻时候那份好动的劲,白白让他身边的人担心他身体吃不消。”
古将军听得起先是一愣,品出话中意思后便郎朗笑出,“静男又让你来当说客了,你哪有这能耐。本该卖给你个面子,只是小坎山出了点事,我必须亲去一趟。所以你这次注定也只能折功而返了。”说罢,向着她伸出右掌来。
她便走过去,将自己细细一截指尖交进他掌心。“我是早就失了信心,再这样多来几次,静男大概也不会对我再有信心了。”再看他,皱眉笑笑。“只是真有这个必要赶在这个时辰过去?就因为检查了丁惟汾的座车?”
古将军将一面掌心覆上她那道手背,目光一抬,似乎不知道这女子得悉消息的这般快,但他面上也并没有多少惊讶,压低了嗓音道,“我刚撤了劳建白的所长之职。”
“但错不在我们。”绾绾眉间惊色一掠而过,是明知故问。
“是这个理,但若要受委屈,只能是我们受些委屈,我们已经是一盘散沙了,再内讧,日本榴弹炮将不费吹灰之力就轰到了重庆歌乐山脚下。”古将军这时已站起身来,正了正衣装。
“但是你也并不想亏欠劳建白,这个理也一定要带到的。”绾绾的目光看着他,看清他一夜未睡的憔悴形容,多有不忍,勉强笑道,“所以是该去的。只是既然这样正式,便不该胡子拉碴的去,你让劳建白怎么想?”
古将军这刻一抹下巴,果然刺刺的扎人,起身就要往盥洗室去,却被伸来的一只手按住双肩道,“你歇着,我来。”
“我还没老到连刮胡刀也拿不动!”古将军因忽被拦阻,抬头,闷闷地看了她一眼。
“那我便只得用自己的方法让古将军就范了。”虽是暖语吟吟,人却已坚定拦在他身前。“到时候劳建白看到的怕不只是胡子邋遢的局座,还是一个刚从女人床榻上爬起来的局座。局座以为届时如何?”古将军目光一愣,眼见一张红粉樱唇已要往自己嘴边咬了过来,那一对近在咫尺的瞳子泠泠,若能滴出一把水来,只得眉头略收,苦笑着重新坐回椅内。
女子见状,这才起身出去,俄而端了清水,取了剃胡刀并几条毛巾回来,柔声道,“你先睡一会,好了我叫你!”
古将军仍是不答,却是依言,阖上双目。
贾静男正从门外进来,遥遥隔着门缝看见这一幕,便遽然停住了步子——
绾绾低首看看身边人,看他竟肯平静让步,她不禁有些出神。原本是多少骄傲的人啊。
将几条毛巾细细围在他颈上、衣襟前,凉凉的刮胡膏白色的泡沫推散在纤薄的掌心,才被一点点地推上他近日更清瘦些的下颌,动作缓慢地像是拖了尾巴的光阴,再快一些儿就怕会被一打即散……纤纤十指上的轻柔,黏上绷得那样紧的肌肤,描他的眉框,双峰面颊,冷毅的唇痕,是将一分钟都掰开作了几分钟用,期许着时光在指端更走得慢些……
是期许着时光中正走的他也能走得再慢些……
这时光终究是不宽佑任何人的。
不管你生是王侯将相,死成孤魂野鬼。
贾静男说得对,他终究是有些老了。然,“老”这样一个词终究也有一日非要要用在他的身上么?……这流年暗转,变换惊心,她眼底忽现氤氲,雾茫茫似笼上烟霭,指端不觉失了力道,顿时心底猛吃了一惊,那一对蝴蝶指于是停在那里,左右为难。
这样一点小小的心思波澜,他显然是感觉到了,那对坚毅的眉不着痕迹的一蹙带过,却终于没有睁开眼来看她这刻的窘迫难堪。“一晚上都杵在院子里,都看了些什么?”缓缓闭目问道.
“有一只鹤,蓝色的月光中,它从月亮上飞了过去。”她几根手指于是偃息片刻,终于重新鼓起那段勇气,在漫漫一段透进屋内的光色中,辗转复又揉上他如刀双鬓,再不敢有任何瑕思,缓缓消着一昼夜积聚的乏……
“哪里来的蓝的月头?”他恍惚失笑,肌肤真正放松开来。
“有的,昨晚上,我第一次看它飞走了,今早它又飞回来了……”她道。
门边,贾静男将一切望明白在眼里,悄悄的退了出去。
秋日的天色,七时才慢慢亮堂了起来,晨光后来洒在干净而安详的一张脸上,起着微微的鼾声,她从未见过他如此安静的睡姿,不觉悄悄低头,轻轻的碰了碰那张英挺的脸翼,很轻,蜻蜓点水般。怎么看,总有些舍不得。
古将军躺在一片从窗边散进来的暖暖的秋光中,仿佛是果真小小睡过去了一段一般,但在那女子收拾出去,临走带上门时,却是迅即睁开了双目,望住她门边行将消失的纤薄背影,唇角不觉溢出一个似有似无的笑意,雾般慢慢地弥漫到唇侧,扩张到整张坚毅的面目上来。
她的那些流露,她都没有藏好,他岂会不知。
贾静男坐在台阶上,天色还早,他想着书房中的古将军估摸着还要过一段时间才会醒转,他的肩膀忽然被人大力拍下,“走吧!去小坎山!”有道身影当先闪过,已大步流星往外走去……贾静男便被唬得傻了眼,不觉的朝厅里回看了一眼,而厅里此刻有个人正向他报之以无能为力的淡淡回笑。
古将军这一夜回来的依旧很晚。
但是古将军回来的再晚,总有一盏灯在等着他回来。车停稳,古将军推车门而出,看清那廊上候着的人影被廊灯拉得细碎而瘦长,不觉大步走过去,双臂一伸给她一个相拥,右手随即淡淡抚上她发鬓,“打过电话来说了,今天会晚回来,不用等的。”
绾绾仰头,用脸颊轻轻碰了碰他停在她鬓边的那只手掌,极淡一笑,“我横竖无事。”
有一个等待的人,有一盏等待的灯,这世间莫大的幸运。
古将军便不再说话,一手揽着她腰肢往里面走去,夜来风凉,他披了件军衣,此刻只将一只左手仍袖在军大衣内,绾绾是进了屋内才看出异常来,追问道,“是藏了什么?”
古将军但笑,后来伸手翻开她掌心,便于袖子下将一团毛绒绒的物事搁进她手心。那团毛东西通体温热,一被放下就开始用爪子一直挠着她的掌心,等细齿啮啃的感觉立时传来,女子是本能的想要迅疾丢手,却硬生生地被古将军按住不许动,正犹豫着,陡然提高声音嚷道:“是……条狼狗!”
这绝对是被惊吓得大过于喜悦的叫声,连铁门边警戒的人员都唰地一下掉转目光齐齐望向这边,女子也是自知,忙伸手自行捂严了嘴。
古将军脸上此际的笑容便颇有些恶作剧似的得意,是偿还了她早间的“忤逆”。
“小坎山的警卫犬。丁惟汾不能动人,便开枪射杀了几条警卫犬,有一只刚下了一窝子崽。这是其中一条,你看有没有可能救过来,德国的牧羊犬,很好的警卫犬,最是忠诚,救狗一命,你胜造浮屠七级。”
女子只待将目光重新落回那团毛绒绒的物事上,看那团毛色漆黑的小东西在她掌心之中蠕动着,两粒小小的目光像随即就要泯灭的遥远流星,终于在一刻后对上她的目光。虽是眨一下就要断熄了光亮,却自有一种蠢蠢欲动的灵性在当中流淌着,她遂不再说话,自去取来牛奶喂这软趴趴小性命一条。
晚间古将军忙完公事回房时,便见她抱着那一团黑色的小犬等在圆椅之中,见他进来,俯身将小狗放进身边的毛料团中——那大概算是临时给这小狗的窝。“不是说有一窝,都拿来吧,若是能养得活,以后就放在公馆里当警卫犬,比人还警敏些。”她起身时,便对他道。
“早就分散去了各个检查站,是我特意要了一只给你,怕你闷。”古将军只得低声道出实情。“以后我若不能陪你,它可以和你同进同出,也是个安全!”
绾绾眼中一震,明明心里欢喜,眼中却映出无端沉重,轻轻仰头凑过去,倚住他脖颈,久久不肯松开,到底心中那桩事沉甸甸的压住,直将脸挪下些,悄悄埋进他怀中,才低低开口道,“会养坏的!”
“什么?”古将军神色却是微愕,俯下头来,贴了她温暖一段面颊。
静静相依,惟他这一个安然沉定的怀抱,本就可以简简单单容纳了她的这一生,她的这一世。“你这样养我,能指望哪一日还能用得上?”却终还是将徘徊于这几个月心底的话吐出,“你知道我有多少欢喜,就有多少为难。”他这样待她——她有多少欢喜,能将她溺死在当中的,她就有多少难过,能同样要将她立时溺毙在其中。
耳鬓相交,古将军便低头吻了吻她的发丝,淡淡的皂角水的味道,“伤筋动骨三个月,再养一养,我会考虑的,或者,就转成文职,做古将军的女秘书,成不成?”
他难得是要哄她,她只得对他露出啼笑不得的表情,“你这话,是笑话我,还是笑话你自己。”顿顿,那笑容终于不能展开,缓缓低下声音去,“如今外面已经有流言,这是给人拿了把柄了,你——还是尽早安排我回上海吧……”
她未完的那几个字便被人用一双手指头扣留在了唇边,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你听我说,绾绾!如革命一日成功,吾人回到乡间,做一太平百姓,便已心安理得……”古将军动容道,说到此间,却又再没有说下去。
他没有说下去的那一部分,他知道她懂得。所以不必言尽。
她此际将头依靠在他肩头,唯有空气寂寂地游动在当头三尺,在他们当中流淌着,另一对神灵的慧眼,她便开口:“可否认为是英雄等闲退隐后,将允诺我的一段双栖双宿!” 她这样说着,眉眼就都在笑,温煦的一片,妥帖柔软。
他不觉握起她的那双手放进自己掌心之中,轻轻的捏紧,摩挲着她的那段指面。“古人有言,得黄金千两,不如季布一诺。当世不曾再有季布,但他若有反悔,你可以去找他算账,我允准,你要如何对他都可以。”
绾绾眼中忽缠上泪意。
人之一世山穷水恶,祸福难料,他虽不曾允了她山盟海誓,但她的心已像海潮般慢慢平定了下来……知道已是值得。
“你想给它取个什么名字?”况古将军低下去的声音这时又还要问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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