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第三十五年春

67 劝君莫许两相怜(上)


古将军第二天仍是去了漱寓办公。日中的时候,徐铮替古将军回公馆取前一日签过的一份公文,便看见一架白菊下面,那女子显然是正等着他的身影,既是先前通过电话,他也不惊讶,走了过去笑道:“美国人真的不好惹,梅乐斯将军如此,连一个外科医生也是如此。当着一帮子尉官校官的面,硬是将局座好一顿数落,全无情面可言。”
    “在医生眼中,他不过一个不肯合作的病人罢了。”女子便启唇,也只是笑笑,将手边备着的东西递了过去,“他不愿用止痛药,怕犯困提不起精神看文件。这是茶馆里买来的橘精酒,虽然也镇不住痛,你哄他喝一些,只是农家自酿的果酒,不犯禁酒令的。
    徐铮目光不觉略有恍神,旋即提眉笑道,“我会给他的,也会将今天的事搁置几件,尽早结束一天的安排。”顿顿,“你要问我的一些东西,其实可以去问他。若局座不愿答应你的,我自然也不可能替他来回答你。”
    绾绾便知道徐铮看出自己的一些心思。
    “我只是想,他将事情揽得那样多,将自己逼得这样狠,他肩头现有的一些事,如果我能替他分担一点,他肩头的重量是不是就能轻一些呢?徐峥……你看……有些事,其实我是能做得到的。”她低头看看此际自己那双空了很久的手,抬起,缓缓地握稳了,然后挪动步子准备走过去。
    “可以留你安然在他身侧,就是你可以替他做的最好的一件事。”徐铮忙伸手,制止了她正朝他走过来的这一幕,“只短短这几月,是让徐铮也都忽然生出,战若停,也要寻一个人来长久陪伴在了身边的念头。”他忽笑,“当然这件事还得先赶走了日本人才能算数,我还不想被他局法处置。”
    她明知暗伤,隐约也想学他笑出,那笑意到底撑不起,还是渐渐隐没了。
    “但除了日本人,命途之中应还有一些其它重要的东西,我们是希望这些东西能给予我们最后一点哪怕再单薄的希望的,绾绾,你把这点希望给我,不要动多余的念头,我们不必做圣人,我们舍不得的那些东西,那便不要舍。”
    女子猛然抬头,这样一眼向徐铮看过去,原本她心中的意思,徐铮看得清晰无比。她正站在那架垂下来的悬崖菊下面,那些白色的菊瓣坠了她一肩,在徐铮的眼中,那是挽花,他便抬手,将那些花从她肩头认真拨开。“我所说的都是事实:我知道在有一件事上,局座是错的,付笛生才是对的。我知道这些就足够了。”徐铮垂下头去有一刻苦笑,“其实说到底,没有人注定要过怎样的日子,有人改变了,就被改变了。如今他唯一做错的那一件事,你要陪在他身边,将这件事再做对回来!”
    绾绾看着徐铮替她拂开花枝的手,忽的也是于眼眸中流露出一抹微笑,“说得真好。……曾如你所言,一墙之隔,任外面风雨如何飘摇,他护着我,我守着他。每每可以这样在这里等着他回来,我就盼着一辈子的时间能更快些过去了,一下子我和他就都白发满头了。”
    “你知道的,我以前一个人在上海,一直很怕,怕突然间就死去了,怕最后都不能看到他一眼。但不是现在的这种怕,怕到哪怕重庆只要起点风声鹤唳就坐立难安,怕到每一日,便再晚,也必得等着他安然回转,心中才能平静下来。死大概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我跟他说好了,不管他去了哪里,我总要和他在一起的。”绾绾唇上一点微弱的笑容支撑着,此刻缓缓抬头看住徐铮,“然,这时再回头想想,我从前又何尝奢望过有现在这样的好,这样想想,就再问自己,既已不畏生死,也不惧离别,到底还有什么是能不坚持下去的?这样问自己,就时常看清一直走在有一段路上的他还在等我,我似必得和他一同将这条路结伴走下去才好。”她眼波一转,继续笑着,那笑又微微转了温柔,“但是现在快去吧,他一定还在等着你,我们可以在以后的时间再来谈及这件事。”
    她刻意平淡下去的语声中不是没有带过一丝悲凉,徐铮将目光扫过她双眸时,终究有些担心,却也自知自己并非是那个有能力解决这苦难一切的人,看她回身已往内室走去,复认真又端详了她的背影一眼,才大步折身走了出去,坐车仍赶回漱寓去了。
    绾绾正在走的脚下却忽停,侧耳倾听着那大片汽车声渐渐远去。
    七星岗上的若瑟堂是一座哥特式建筑,每逢瞻礼,常有重庆周围各地的教友来堂参加弥撒。因着战乱,早晚课的时候,便夹杂着一些面上蒙受着苦难的人也来听经,多是老人。
    等弥撒后的人群渐散开,暗紫的乔其纱旗袍从祭台前跪起,仰头望了眼前的外国神像许久,直听得教堂中的钟楼这时拖沓敲响,她才慢慢离开……
    刚下过一场雨,地上都是瑟缩淋湿的红叶。若瑟堂西北角,那座原本高大矗立着的钟楼因不久前被日机轰炸,上面长约三米的十字架被炸塌,连着钢筋水泥的尖顶垂在钟楼一角,随时会坠。那一片区域便被隔离开,人影全无,只有一片常春藤肆无忌惮地仍爬满几十米高的钟楼,再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将这座钟楼埋葬在了自己的怀抱之中。
    唯有钟楼脚下的那一片蜀葵,红蜀葵,那纪念殉教者圣斯塔法诺的花,仍开得寂寂而安详。
    历经的苦难太久,或许也真的只有借助于神的力量,才能重将仁爱厚赐于众生。
    女子走出这教堂后,回头望了一眼。教堂上方悬着的那口漆黑的大钟,黑色的钟针缓慢地移动着,是走动的时间。她瞟了一眼,然后朝若瑟堂西边的那条路走去——
    天上一层薄薄的雨,秋风秋雨,更何况已是冷秋,那再小的雨淋在身上,那凉意都是蠢蠢欲动的要爬进骨子里去,这路边有一家茶楼,也卖酒,她就要了一碗绿豆烧,仰着脖子硬灌了进去。
    刚喝时是甜的,有一点酒味,后来喝到半碗,酒味就浓了,喝完了,人也差不多醉过去了,身上也不冷了,便横着眼,继续往前挺身而去,何时,那身周的雨又厚了一层,风一急,不堪秋意的叶,来自不同的枝,落泪纷纷似地当头撞了下来——
    一辆别尔克轿车从路那边的拐角驶过来。隔着一个林荫小道,那人也是习惯性的去看若瑟堂那座爬满青藤的钟楼,以及钟楼下,危墙边,那一个暗紫色的仿佛凝固了的人影。
    他看见这个身影已不是三两天。她一贯如从前那样,连走路的姿势也是清冷,只不过今天是个下着秋雨的天。所以隔着老远,也能看清一坨醉颜,正从若瑟堂旁的一家茶楼走出来,仰头望了望天幕,雨大概不会短时停歇,所以这个人影又一头扎进了雨帘中,薄薄的雨帘,并不急,但每一滴都是冷的。
    冷得不能不让人想起回忆的惨痛。花落风波平定之后,未必是安宁,他本能的警觉。“走吧。”车势一度趋缓,车里坐着的人后来冷冷开口道,这辆别尔克轿车就加快速度,迅即的开进前方那一片稍远的苍灰色雨幕中——
    重庆少有黄包车,下了雨,便连停滑竿也找不到。雨终于小了下去,雾却起来了,由浅的一层,终于汇成浓浓的一团,和着地上的水气蒸腾,烟雾缭绕的一片片弥漫开来,是眼前要继续走下去的障。
    那一碗劣质的绿豆烧很容易就上了头。她不得不站定,缓了缓身形——
    她身前有一个水汪,有车轮疾驰而过,便溅了她满身的污水,她将额前垂下的被雨雾打湿的头发小心拢到了耳根后——再抬头,一柄黑伞擒在面前,漆黑的伞面,银白的扇骨,漆黑的暮色中,有银白的冷光熠熠。
    她的那个挽发的姿势是熟悉的,所以付处长将那柄伞推进这女子手后,甩头就走了。
    她这时也已看清了给她伞的人的长相,便握了那伞,掉转头,也头也不回地走了。
    只有一条路,他往那边走,她便只得往另一边走,所以她走的其实是回头的一段路。却走得毫无迟疑,后背硬挺,步伐迅速,比身后的人还要急于遁开。付处长正离去的脚步便不由得停了,留下那么一个无奈而洞悉的苦笑在嘴边。“绾绾,你妄想我再错一次。”
    谁能告诉他,要有多强大,才敢对一场过往之事念念不忘,念兹在兹。
    他转过身,隔着那迅即蔓延开来的暮色中的两端冷雾,忽狠狠对那个背影开口道。
    那个走得远了的人就忽然也停下脚步,仰头,打量着若瑟堂那高耸的钟楼,她的目光中忽然又透出一种熟悉的过往悲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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