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第三十五年春

68 劝君莫许两相怜(下)


她回到古公馆的时候,天色已不早。古公馆内一片安静,那安静中也带着雾水一样的凉意。
    徐铮在门厅里瞅见她,那面上的一段表情便颇为奇异。“局座在等着你。”他突然用手指了指书房。
    书房中极为安静,只有笔尖移动在纸张上传出的沙沙声——她目光一转,便在书房对着门口的半扇墙面上看清一个熟悉的身影——被书桌上的那盏灯投射在西边的墙壁上,即便是那样一个摸不着实处的影子。
    她只觉心下一沉,回头又看了徐铮一眼,徐铮对她摇了摇头,她只得孤身作战往古将军的书房走去,那一步步走近着,心底却又是一股温温的暖悄无声息地浮起,如秋江之上烟霭,这种感觉如此奇异,却只有她一个人得知当中缘起因由,她忽然抿唇,竟奇怪地笑了笑。脚步声挪近书房时,古将军便从绿壳子的台灯下抬头——看清她被雨水淋得青白的脸,还有旗袍的下摆处,那一滩方方被湮湿的地毯。
    “先上楼去将湿衣服换了吧。”古将军不觉皱了皱眉头。
    她点点头,也不再说话,只是一路孑然上楼而去时,唇边的那个奇特的笑容愈发地丰盛了些,直待要繁花落尽。
    湿冷的衣服贴在身上,多一分钟停留,便是多一分的颤栗,那是身体的本能,她控制不住,所以她想去做一些她还能控制住的事。她对着镜子,一粒粒解着这身旗袍的盘花纽扣,解得甚急,楼下书房的门却已被推开,脚步声声正催上楼梯来——她本能的心上添一堵慌乱,这间屋子的门却已被推开,古将军的目光从身后射了过来——那同样是洞悉了然一切的目光。
    她便知道都瞒不住了,她停在胸口解纽扣的手便停住,目光却在飞快地闪动着。
    “现在可以知难而退了?”古将军就站在她身后,从镜子里凝视着她的那对眼。她欲开口,他已走近几步,伸掌拨转过她的身子,双手牢牢拊住她双肩,他目光中有很多东西一刹掠过,她看清得无余,不觉更是欢喜亦多难过亦多。“是徐铮告诉你的!”她低低开口问道。
    “我身边不只他一个副官,如果连这点事都能让人在眼皮子底下耍了小动作,我怎么坐管得了这一局的事。”古将军的声音透着脾气,冷冽中薄薄起些怒意。
    她眼中的那一种亦喜亦难过不知为何反涌出得更多些,如古井无声不绝溢出暗水,多到连她身边的古将军在望向她时,都有所惊觉,“不要再做下去了,这件事,我自会有安排的。”古将军顷刻转了身,这就要离开。
    “若我猜得不错,付笛生也在你的那张将处决的名单上,是吗?”她一欺身,已挡在他面前,她半解开的衣扣内,那一截露出的胸脯挡在面前,泛着萤萤的诱人暗光,他清楚这是她的算计,只是看在他的眼中,还是稚嫩。他伸出一截手指,顺着她纤细颈项,滑到锁骨之上,忽停下——
    “买卖还没有做成,你不听听我的价码吗?”她却不依不饶,眸光转动如迷惑人的两汪子孽的水,“你一向很会算账,这一回买卖不做,你会后悔的。”他不肯动她,她就伸出双臂拥住他腰峰,仿佛是直想钻进他身体里去,她就想这样拥着他直到天地都老了。
    “我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古将军的回答闷闷。然一抬头,看清她正望着他的眼神,他看到她的那份瞳子中他突然探测到的情感,他忽然说不出话来,甚至连在心底都正在经历一场硝烟弥漫的开战——
    “派去暗杀汪兆铭的人都被识破了,那是因为如果不是真心去投诚,不是真心,就是再老道的前辈也会露出马脚。现在却有一个机会,付笛生就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她的双唇已蓦地蹿起,缠上古将军的两片冷唇,“温柔乡里难得糊涂一次,你让我再试一次,输了这次我砸了我的秤砣再不做买卖了。”
    她的这种论调实属不该,古将军有话要叮斥的,古将军看着她,她啜着他的唇,她吻着他的时候,她的那双瞳子睁得水亮大大的,“好,我听听你的价码。”但他听到自己说道。
    “年岁痴长的这些年,付处长最迅即学会的一样事是自保,这一点——甚至比局座,比陪都中所有的人做得都要好。如今他很惜命,懂得如何巧妙避开那一滩即将要泼溅过来的污水。他曾受汪兆铭赞赏,在那边,他以前的同僚也不少,已死的丁默村就是一个。再加上原先在申报时候的关系,所以南京才会不惜余力拉拢,厚待于他——他如今要走,不是没有道理!”
    “如你所说,所以你一点机会都没有!”古将军直截了当地开口,断她的后路。“你更不可能指望一个人在同一处摔两次跟斗!”
    “是。理应很少有那样傻气的人。”她诚然默认,却突然转了语气,反问道。“然,局座——这一生中可曾真正在意过一个女子?
    她和他的唇还在相依相靠,她这一句问便仿佛是从她的唇中直接问到他的口中,一个喘气的稍从,已滑下他肺腑之间,他连思索都等不及,古将军只目光愣住,临近的那种她身上正传过来的雾湿气味,突然迫得他心上沉重无端。
    绾绾显然觉察到他的这个异样,姣好面容上陡有歉意,语声一软,已柔声道,“我答应过你再不问的,我不会破誓。——局座可曾还记得训斥过我们的一句话?”
    “哪一句?”他不由轻声问出。
    “沉溺于情,形同自废!”她顿顿,薄薄的笑意撑起在冷得苍白的脸上。
    古将军听罢此话,是情不自禁突然伸臂将她往他怀里狠狠勒去,勒得仿佛是要将她的肉身与他的骨血都最好溶作了一堆,那就再也分不开他和她了。但是她太冷了,心冷得簌簌作抖,她都不知道。她只明白自己正在说些什么话,正意味着什么,“他完全可以不从他的车上走下来的。一个男人若还肯对过往的一个女人再施出怜悯,那会是他的浩劫。付处长他其实还是像从前那样,感情用事。”
    “这就是你从他那把给的伞中读出来的?”她的这一席话说完,古将军便颓然放开怀中的人——“也许他等的只是请君入瓮!”
    “不。这是一个女人的直觉。”绾绾苍白着脸,喉咙发苦,却依旧颤颤着微笑。“这是杜夫人教会过我的事,试过几次,除了在一个人的身上完全失效外,倒是屡屡奏效。”——她独看不清的那个人,便是面前的男子,沧海一样的胸怀里,会否早已忘却人间情爱的那点浅薄味道。
    “所以,你还在我的副官那里也做了试验!你很成功,我感觉到你的危险了。”古将军只得将脸转过一侧去,再度走开一步,终于离开了她的身边。
    “若不能最后接近汪兆铭,我会亲自动手结束付笛生的性命。”她却仍是执意要走到他的眼前去,努力看牢古将军的脸:“曾如徐铮所说,如果没有日本人,这些被忽视的东西或许都会成为我们一生中最执意要去弄清的东西,是他提醒了我。但即使是日本人仍在的一日,这些东西其实也还是潜藏在我们心里的,只是缺少一个机会被发现。”
    “过去经历过的岁月,绝不会白费。同样,过去曾欠下的感情,是渴望被偿还的。我和付笛生之间,事隔多年,结局仍是要被改写,若是命中注定如此,我不想假手他人!”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当然,如果局座说一声不,我会马上停止。”
    他面庞上的怔仲再度出现,同一种表情绝少这般频繁地出现在古将军脸上。她说了好多话,有要他回答的,也有要告诉他的,他听了很多话,他也完全听清楚了。
    “如果不尽全力,你是不会原谅的,不是吗?”她于是看清他面上这刻的怔仲。
    古将军被她看得伸掌,出其不意地摸了摸她的脸庞,仿佛要印证此刻的她是真实的。他此际需要给一个答案,但是他说道,“你再让我考虑考虑!”
    她很少睡得这般熟。熟睡中深深地呼吸,直到他走到床边的时候,她也未曾醒过来。他其实并不想她醒过来——她安静地这样躺着的样子,让他更觉得安心。
    更安心——而不是别的其它的形容。
    外面的雨淅沥了一天后终于停了,月光很淡地从窗外滑了进来,这屋子里浮起一层青的光烟。
    她现在躺在那光烟里,就像是月光里顺水漂来的孩子,在过去的一段岁月中,刚好停在了他的面前。他怎么能让这片装着她的月光再顺流漂向那狂暴汹涌的江涛?——他想他是正在老去,因而感到了此刻的疲惫和软弱。
    他挨着她的头,把他的脸埋在她的枕边——许久后,她脸庞无意识地侧了侧,间或触着他的脸——鼻息很近,如温暖的雾包裹着他。
    那片青色的光烟一点点地挪移过来,将灰暗一点点从这间屋子中驱赶了出去,终于照亮了他后来不知不觉中去握住她手的他的那双手,十指交扣,历历清晰。
    他便眼底愣住。
    以谦已催过几次,古将军却似乎还没有就寝的意思。夜深露浓,书房外再度响起雨声敲打着檐声,直到一道被廊灯照出的身影走到书房的门边,伸手,在古将军的书房门上又敲了两下。
    隔着一道门,古将军眉心无端地被惊了一下,看清是以谦后,才重新将目光落回到正在看的一份上海发来的密电。好像看来是真的没有办法了,汪兆铭大概是痊愈了,才有回国的消息传回国内,以此,重庆那些蠢蠢欲动的心上如今又会多生出一份罅隙。
    他从烟匝中掏出一根烟来——他想他组织了四次,都是有经验的老人,却连靠近汪兆铭的机会都再不曾有过,第五次,人一到南京浦口车站,就被发现已中枪死在了车厢里。
    他虽有十万之众,却难得一个契机。
    曾如她所说,付笛生会是一个机会,即便不能借此靠近汪兆铭,付笛生若真行叛逃之事,她也可以成为那个最后处决他的人,一个迟了很多年的处决。
    古将军的目光中便有一些痛楚。
    有个人正在走到他跟前来,他以为还是古以谦,她停在他面前片刻,他才醒悟是她。他还没有开口,她那尊瘦巧的躯体已在他面前笔刃一般凛然挺立。——那是她惯常接受任务时的情形,她始终是他培育的最为骄傲的人之一,还有一个是梦遥。
    刃,刃在匝中,蓄势待发,终要一刻破鞘而出。
    “我是不是能令你感到骄傲!”已走到古将军身边的女子忽然笑了笑。她想起他在那片月光中的为难,她想起这些的时候,面容皎洁干净,眼眸清亮而坦然,直如月之初的女神一般,“也该让我出去晒晒太阳了,捂太久会发霉的,就此成了废人。”
    她想,她或许也该照亮更多些的地方,至少,照亮他的方寸周围。他的一切,她其实一直都有在关注着的。“等日本人走了,才能心安理得的什么都不做的留在你的身边,若有快乐的事,可以分担,若觉得冷了,也可以分我一半承担。这样的事,都要等到那一日。才能等得到的。”
    千万条世间的路,他独独选了最难走的那一条,连后人如何看待他的功过是非,他都不管不顾了。她跟了他,便只有陪他将这条路一直走到底,走到终了,别无他法。
    古将军只觉得心头一片了然的惊,还有更多的难受。她俯身,这时拥抱了他。
    她的面颊此刻贴着他的面颊,可以感触到彼此的血液仿佛是在一处流经,她后来将头搁在他的肩头,她再看不见他的双瞳时,几十年的苍凉落寂,生进死出在一瞬间全回到古将军的眼中——
    “从前摔得还不够么?”古将军忽地痴痴开口问她。
    “摔得越疼,才会值得如今你肯给我的。”女子便咬着牙,微笑着说道。
    “哦?”古将军不防皱眉痛苦笑出。“所以其实是你摔得还不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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