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第三十五年春

70 劝君莫许两相惜(下)


通远门外枣子岚垭。漱寓。
    徐铮推开局座办公室时,便看见一道身影面窗,长久负手而站。古将军面上淋了一层日光,徐铮便再看不清古将军的悉数神情。
    也许他也不想再去看清。“已经接到了杜夫人,听命安置在了大清山公馆内。”他将一纸回覆平放在古将军的办公桌上。“这是她搬出去的地址,付笛生的车子经过了那边,但是没有进去!”
    古将军并没有立时回身取来看,他不看,他也知道上面是什么内容。“付笛生走的日程都定下了?”
    “已定下了。”徐铮艰难努了努嘴。
    “把付笛生的行程通知她,告诉她,她的时间已不多。”
    “是。”徐铮低下头去,并未再多余答复一句话。这中间就是一阵沉默,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却在明显地压抑着人心。“你有话,现在就可以对我说。”古将军在窗前突然再度出口。
    徐铮便愣住,但也只是愣了半愣,“属下无话可说。”
    “你不要同我耍嘴皮子!”古将军霍地一个夺步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将徐铮方递交上来的那份公文一个拧身就朝徐铮扔掷了回去,“我知道你心里已积了很多话,我听得见的,你不要以为你不开口,我就听不见!”
    古将军甚少有这样失态。
    徐铮是有很多话要说的,但他的确也不想在这件事上跟古将军再有争执,他知道面前这个一局之长决意要去做的事,口舌之争从来无用,更何况已成公文交互,成为板上钉钉的事。所以他更觉无话可说,直到古将军将他刚交给他的公文劈头盖脸地掷到他脸上时,他心中忽然就生出来一些怜悯——是对面前这位冷稳,甚至是显得有些残酷的将军的怜悯。
    “局座若真要徐铮说话,徐铮只得先问局座一个问题:局座这一生,可曾真正在意过一个人?”他缓慢开口道。
    将军的面色却是立时懵住了——他应该是记起不过是几天之前,也有人曾在他耳边问出过同样的问题,甚至是连当时的语调都是带着熟悉,是同一种落日清寒色。
    “其实,徐铮在局座身边时日已不短。可局座真的明白徐铮当初为何会投局座而来?”
    “徐铮一直记得上海那日,我的枪口就指向她的眼睛——生死一刻,当摇下车窗时,她面色竟若平常,而我那一枪,若当时真的开下去,所有的结局岂非早已改过。徐铮总想,将她留在局座的身边,总会比留在自己的身边安全些,这么多年来,也早已为局座之处事风格折服,知道有一些东西除非死,平生都不允许被挪改已有位置,但便只当是同行这数年穿指而过,到底真的也应该替她问一声局座,局座的这一生,可曾有一次真正在意过她?”
    “同她讲那些死生大义,恕徐铮无法厚颜做到。” “什么都不做,她做不到。——所以局座呢?就可以从来问心无愧么?”徐副官的喉咙低低少去了人间声调。
    “局座知道这一次的行动,究竟有几层把握?无疑飞蛾扑火,只是大势所趋,必得要牺牲更多条性命以博取微薄希望,只是不该是她,她可以用在更好,更有利的地方!她是我局的一把刀,应该被局座用在更合适的地方!”
    长久的沉默,如浮烟,如弃尘,但沉默替代不了该给的回答。
    “你说的对,此一趟,并非是非去不可,也并不是非她不可。”很久后,有人终于缓慢地开口回答。
    “若是梦遥还在,他就会是比她更好的一个选择。可是梦遥也在十年之前,就被我们自己人给浪费了,你应该也还同样记着他吧。”窗边的人,突然地低低失神改口。“你如今这一番替她问我的话,我现在才能有些明白过来,梦遥当初为何宁肯舍弃了自身性命也要带着她离开我,方可安心。”
    徐铮愣住,他万没有料到会牵扯到李梦遥这个名字,没有料到的事情岂非永无止境。
    “可是都来不及了。我们都没有机会回头了。”古将军苍凉的口音忽然也低了下去。“徐铮,我究竟该是一个怎样的人?我们原先到底想要过的又是一种怎样的生活?”
    “梦遥要被处决的时候,我就想着,凭谁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来换,我都觉得你们都配不上梦遥的一条性命,可是我亲自签发了他的处决令,我在那张处决令上签上名字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难道当初我将梦遥和她从那艘南洋船上救下来的时候,就是为了有遭一日亲自送他们去死的吗?可是我还是签发了那张处决令,我只道国难还在,日本人未离开一日,世间便只有一件事是必须不计代价完成,若非要说意义,这就是我们这类人至今还活着的意义。”
    “我只能拿这个理由来说服自己。以前是,如今也是。再没有办法了,所以什么办法都只得拿来试一试。”古将军说着,重新慢慢走回到那扇窗口,看着外面。外面是一团秋来将荒芜的景。
    “徐铮自然明白。”古将军的副官不觉濡了濡干涩的下唇,“所以局座现在想要有人来说这件事,是局座心里渴望要有个声音来陪同你说说,给一个附同的意见,或者即便是反驳的意见也好。什么都不说,太沉了,您此刻也会惧怕独自承担后果,您心里终于也开始怀有侥幸。”
    “但徐铮听完局座的这席话,却仍然只还有那一句话——徐铮是羡慕,这世间果真有一女子,会以局座的意愿,为她的意愿,只有这一句话。”
    “徐铮虽明白局座的为难,但自认并未打算原谅,原谅局座,是那个女子才有资格的事,徐铮只觉汗颜,身为男儿骨,原不如她一对柔弱肩骨。”
    古将军听着他的副官的这一席话,有一刻,恍惚得似连从来坚定的目光也有些混沌塌陷了下去,“她还是不要原谅我好了——但是她很聪明,一定会平平安安回来的,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她是我最好的人,我一辈子只钟情过于她,她要听我说一些话,她就势必要全了性命回来。”
    这样的一席话,在空气中游荡着久了,渐渐就游荡成了一种悲凉。徐铮忽然明白,他想,那个女子能在那么多的险境中存活下来,绝非只是某种侥幸。在每一个懂得或不被懂得的地方,她的身后,永远站立的,那一个默默身影。若在一个人的心中,那一张处决李梦遥的处决令,一次,又一次地屡被签署。那每一种下笔的痛苦,他是否也能平静承受。—定不一样的,比起李梦遥来,愈发的不同,因为事关于这个女子,若男女之间的那种可怜的私情爱意果真存在世间的话,存在对面这个人身上的话。
    他心中的怜悯忽然盘桓起来,那种由怜悯而来的莫大苦楚兜头兜脑地冲至脑门上,令得他想猛地挺身上前对身前的将军说,别再签这张处决令,不一定要是她,任何一个人去死都可以的,因为凭谁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都配不上她的一条性命。但这都是枉然。都是枉然。
    因为他听到身前古将军很轻,很缓,仿佛是因为思忖一件事太过劳累,累得后来连说话的声线终于都没有了,“徐铮,此事到此结束。你不要再同我说任何话了。”
    徐铮就失神地笑了笑。他的眼中,是时光的短促即逝,握不住,挽留不回,还有生命的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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