麋鹿行

第9章


人算不如天算,本想在司徒峙面前显山露水,谁知搬起石头却砸出了自己的老底,还平白沾了污水惹上嫌疑。
司徒峙琢磨着面前这个年轻人。做了这许多年家族首领,轻易就能分辨出真心和假意。一句发自肺腑的真心话,落在谎言累累的人世里,就像洒进黑夜里的一星月光般璀璨晶莹,让习惯了黑暗的眼睛感到无比震惊,忍不住想要珍惜。这个年轻人雄心勃勃,说不准日后会生麻烦,但司徒峙心忖当可驾驭,遂点头说:“你是个聪明人,也是个诚实的人。骑上你的马,跟我们回姑苏。”
徐晖有点儿发蒙,一颗心几乎要从口中跳出。汤子仰提点他说:“族主这是答允你了,还不赶紧谢过主人?”
内心里徐晖着实不喜司徒家族门人对司徒峙的称呼,上既为主,我岂不成奴?这仿佛是一桩需以全副灵魂相抵押的交易。但此时已容不得再多犹豫,他横下心肠,端正拜倒说:“多谢主人!徐晖誓死跟随司徒家族!”
司徒峙微微一笑,轻喝道:“走吧!”催马向前迈步。徐晖瞥了一眼身旁的两具尸体,捏不准该如何行事。司徒峙背对着他命令道:“把尸首丢进树丛里去,自会有野兽给他们裹尸。”
徐晖大着胆子问:“主人,你会对付杀手会吗?”
汤子仰横了他一眼,责备他多话。司徒峙冷冷地说:“记住,你今日进了司徒家族的大门,洛阳杀手会便与你再无瓜葛了。对付与否、如何对付,那都是族主的决定,你要做的只是服从。”
司徒峙的后背冷峻严苛,令人畏惧。徐晖不敢再问,咬着牙把尸体抛进暮色掩映下的深丛密林中,默默跨上马,跟随司徒峙和汤子仰一行奔向姑苏。
其时姑苏的官名叫作平江,隶属两浙西路平江府,是天下闻名的江南重镇。姑苏城可说是江南水乡的典范和忤逆。说是典范,哪怕一番最漫不经心的走马观花,任谁也会被她交错委婉、精巧有致的水城风姿所倾倒。姑苏城南北纵为街,东西横成巷,巷中俏皮地斜伸出小弄,街巷又与河道缠绵交织,难舍难分。绿油油的河上团起江南漫漫水雾,斑驳的街巷深处掩映着素雅民居,晨昏炊烟袅袅之中,扬起繁华无限,却又仿佛不食人间烟火。
说是忤逆,则要归咎于她的阔绰与张扬。比起其他水乡,姑苏实在是太过华丽耀眼,太也耐不住寂寞。她身披一件天赐的清秀外衫,却偏要娇歌媚舞,处处拔尖,丝毫也不肯输与临安、建康这些个繁华大都。姑苏城自古是江南钱仓,是布衣中的天子,人间里的天堂。因为临近皇室偏居一隅的南方都城临安,此时姑苏地位尤其显赫。粉墙黛瓦之内,究竟隐匿着多少富可敌国的豪门世家,任谁也说不清道不明,人们只有凭着想象尽情揣摩艳慕。
这是徐晖头一次白日里造访姑苏,他终于从阴暗的角落走到阳光底下,在热闹的人世中做起一个有声有色的角色。他知道不久以后,自己的马鞍上也会绣上一枚金色的太阳,人们会站在街边,含着羡慕和畏惧的眼神注视他招摇过市。江南和煦的微风里,徐晖感到无比舒畅。
熙熙攘攘的坊市一过,突然辟出来一块闹中取静的街巷。花木葱郁,人迹稀至,空气里仿佛添了高贵的香料,需要更轻缓深沉的呼吸来享用和承受。缓缓过了一座拱桥:“尧廷微典”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便昭然可见。匾额巍峨高悬,仿佛天庭警示,让人不得不抬头仰视,顶礼膜拜。日后徐晖得悉:“尧廷微典”指舜曾为尧时的司徒官,位同宰相。舜的后人中有以官名为姓者,便是司徒氏。
司徒家族一脉自认是舜之后人,更是当下江南的一个传奇。人们也怀疑它平地崛起背后是否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人们也风闻它与黑道残杀似真似假的瓜葛,然而种种传言非但没让司徒家族缺损半块砖瓦,反而为它平添了一抹炫目的神秘光彩,让它成了一处最惹人遐想、令人向往的姑苏胜景。人们越是只能远远隔岸张望,越是觉着自己看见了那高墙里面用美玉铺就的光洁台阶,还有那拿处子纤手织成的绫罗帷帐。司徒家族这四个字里蕴含着一种魔力,人们既想不顾一切地向它聚拢,又心怀畏惧几乎要退避三舍。
守门人遥遥望见司徒峙一行,隔着数丈远就跪下迎接了。司徒峙几人在门口下马,早有仆役在旁垂首候着,行礼之后,牵上马匹由侧门折进。司徒峙携一众属下踏上大理石阶,缓步迈进家族大门。穿过迂回幽暗的门廊,徐晖眼前骤然一亮。前庭开阔明媚,前厅、轿厅遍悬四盏明角灯。甬道两旁人头攒动,呼啦啦跪下一大片。司徒峙主仆依次序而进,走在最后的徐晖只听到脚下人潮此起彼伏,呼声如浪:“主人万安!”“主人万安!”这些人虽然不是在恭迎他徐晖,不是在呼唤他,但在经过前庭的这片刻时光里,他全身战栗,脸上肌肉冻僵了似的。他生平第一次尝到了荣耀那鼓荡人心的魅力。就在这个瞬间,徐晖下定了决心,为了享有这荣耀,他将不顾一切倾其所有。
司徒峙遣退八位骑手,只携汤子仰和徐晖二人到前堂。司徒峙和汤子仰分别在主从位落座,徐晖微一犹豫,旋即站到下首位置。侍者奉上茶来,极为精致的乳白色细瓷茶碗,泛着淡淡青晕,薄得似乎弹指即破。
管家躬身向司徒峙汇报近日府中的大小事宜。徐晖恭谨地垂首而立,但余光一丝不落全扣在司徒峙身上。他看他端起茶碗,放在唇下吹了吹,凑到嘴边抿了一口,托着茶碗的手臂裹在衣袖里纹丝不动,对管家言语不置一词,似乎全心都放在喝茶这件事上。
走廊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响。司徒峙并不抬头,眼睛却一亮。徐晖不禁循声望去,姑苏的秋日天光,悠长高远,斜斜洒进一缕午后的薄纱,也送进来一个清癯的身影。他一身月白色的缎子长袍,下摆处仿泼墨画绣着几竿翠竹,脸上依旧笼着一片淡漠的苍白,手中仍握着那管绿色洞箫。他步履很轻,一双白靴,仿佛足不点地,御风乘光飘至,挟来一种慑人的眩晕。徐晖像第一次见到凌郁般震惊,世间竟会有这般洁净深邃的少年!
“义父万安。”凌郁目光深敛,径直走到司徒峙面前拜倒行礼。他举止有度,礼仪周全,浑身上下毫无瑕疵。但他整个人像披在一身坚硬冰冷的透明铠甲里,分明就在眼前,却又仿佛隔着千山万水,让人瞧不出喜怒哀乐。
司徒峙与之闲叙近况。凌郁的话少,似乎要到不得已方才吐露一言。倒是汤子仰说起江北情形,话语滔滔,一泻千里。司徒峙身边这两个人,一个似嫌冷僻孤清,一个又太过张扬热闹,夹在一处,张弛之间,却是司徒峙运筹帷幄。
“郁儿,前些日子你不是问我要人手吗?”司徒峙话锋一转,落到旁边的徐晖身上:“徐晖是洛阳杀手会出来的,身手不错。让他跟着你吧。”
“凌少爷!”徐晖向凌郁行了一礼,低下头,掩住内心激荡。
凌郁回身瞥一眼徐晖,微微颔首算是答礼,并无高高在上的少爷作派,彻头彻尾只是淡倦。徐晖内心里难免有些不舒坦,这漠然其实比轻蔑更让人难堪。
凌郁低眉告退,带着徐晖从前堂侧门出来,穿过蜿蜒曲折的庭院,往内宅深处去。苏州园林以布局取景见长,司徒家族的园子更是精致中的精致,匠心外的匠心。徐晖虽对园林并无见识,却也看得出建造者颇下了一番苦心。亭台楼阁,掩映在层层叠映的绿柳翠荷之间,十分富贵里,流淌着三分幽丽,三分雅致,似乎又三分隐秘。拱桥后衔水榭,接着听雨轩,顺曲折的长廊蜿蜒而下,每条岔路口都点缀以角亭花木。瞧着前面一片洞天福地,却原来是靠窗棱修竹造出的虚缈布景。分明已到死巷尽头,转身便又见柳暗花明。假山洞隙间隐约漏出玉簪花香,拐上几个弯,仰头可见束在山腰上品茶对弈的高阁,半遮着雕花木门,亦虚亦实,亦真亦幻。
徐晖跟在凌郁身后,满眼目不暇接,心想这哪里像是江南霸主的府第,倒仿佛文人雅士的宅院。只是,曲院幽深看似无心,实必有意,不知这亭台之后更有几重亭台,玄机背后还藏着多少玄机。唯有心思缜密、顾虑重重之人才会把家布置成一座迷宫。走在这座宅院之中,徐晖对司徒峙的敬畏不禁更深了一层。
如此曲折迂行,终于在一处简素的院落前停下。凌郁唤声董伯,便有一位花白头发的老者迎出来。凌郁吩咐他给徐晖安排住处膳食,董伯躬身承应,引着两人进得门来。院子宽敞明净,间间屋宇一目了然,徐晖心头着实喜欢这一派朗朗之气。
凌郁问徐晖可记得住来时的路,徐晖脸一红说:“这儿岔路太多。”。
“来回几次就会记得,”凌郁说:“最好勿要乱走,免得惊扰了族主。”
徐晖点头答应,随口问:“凌少爷,你也同咱们住这儿吗?”
“你安置吧,日常起居自有董伯照料。”凌郁对徐晖的问话置若罔闻,淡然交待完,转身便走。徐晖觉出自己问得莽撞,颇有些懊恼,正无所适从间,凌郁却停住脚步,转回身来问:“你喜欢别人如何称呼你?”
徐晖忙答道:“叫我阿晖就成。”
凌郁低声默念:“阿晖,好,就叫你阿晖。”
听一个陌生男子轻轻叫着自己的名字,不知怎的,徐晖心头忽涌上一阵异样温暖,嘴角不觉扬起了笑意:“我的朋友都这么叫我。”
凌郁长久地注视他,仿佛他说了什么极不寻常的话。他沉默片刻忽道:“饿了吗?一起用晚膳吧。”
徐晖心上掀过乍惊乍喜。凌少爷眼里似乎不大夹自己这个人,谁想竟又相邀共进晚餐。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