麋鹿行

第10章


餐食简素,由董伯亲自端到徐晖房间,两尾白鱼,一碟青菜,里面盛着淡淡的水乡味道。
房间里暗下来。徐晖要点灯,凌郁摇头说这样便好,于是两人就坐在一团模糊的暮色里,面对面吃着这一餐。凌郁问徐晖家里还有什么人,徐晖说自己是个孤儿,连家在哪儿、父母是谁都不知道,能活这么大,也是运气。说到这儿,他不禁想起他的朋友高天,想起他们俩本来连名字都没有,成日在街上要饭,挨过一天算一天。直到遇见洛阳杀手会的王明震,才终于在吃饭时用上了筷子,睡觉时有了床榻。徐晖和高天,这两个名字由王明震信手拈来,一个是太阳徐徐升起,一个是天高地阔,都取的好意向。他们两个孩子随便抓了哪张字条,便叫哪个名字。有时候徐晖胡思乱想,其实他本来可能是高天,而高天就是徐晖。他心头便不由一阵迷茫,自己究竟是谁,是什么样的人,难道在拈阄的瞬间就已注定了吗?
其实徐晖也很想问问凌郁的事情,这个少年披着一件沉默的外衣,关住心里所有的秘密。但他心知不该乱打听,便很有分寸地缄了口。屋子里静下来,只能听到筷碰杯碟发出的轻微声响,拢进耳朵里,仿佛谁人寂寞的叹息。
徐晖受不住这寂静忍不住说:“这样吃饭太闷了。应该拿一壶酒、一盘酱肉坐在河边,仰头就能望见满天星斗。”凌郁问你以前常常这样喝酒吗,徐晖说是呀,那时候老和一个朋友这样喝酒喝到半夜,然后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凌郁听他追忆洛阳往昔,忽然接口说:“你不像是杀手出身。”徐晖问为什么,凌郁说:“杀手应该冷酷无情,你却还老想着这些陈年往事。”
徐晖咧嘴一笑:“所以我还不是顶级的杀手,也不想再当杀手了。”
昏暗之中,徐晖已看不清凌郁的眉目,只听得他喃喃低语:“在这里想当顶级的人物,可也得学会冷酷无情。”
徐晖浑身一激灵,脱口问道:“那你已然学会了吗?”这句话问得有些冒险,徐晖心想凌郁许会生气,但他只淡淡地说:“你看呢?”
徐晖不知该如何作答,便沉默了。凌郁也不再开口,两个人默默地吃完了饭。凌郁说明儿一早我来接你,也不等徐晖回答,就起身走了出去。夕阳在他洁白的后背衣襟上,划下最后一道绛红。
望着凌郁逐渐消融在沉沉暮霭之中,徐晖的心莫名一阵抽紧。这个令人畏惧的少年,在黄昏里是如此孤独和单薄。
徐晖回屋点上灯,才瞅见凌郁面前的那碗饭几乎没怎么动过。帮着董伯收拾碗筷的当儿,徐晖随口问凌少爷为人如何。董伯瞅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说:“凌少爷独惯了,平时不怎么和弟兄们在一处。他是少爷,何况那么清高的性子,大伙儿也都有些怕他。他能和你吃一顿饭,真是难得。不过往后你自己说话、办事都得拿捏着点儿。凌少爷的脾气,谁也摸不准。”徐晖又问凌少爷在家里跟谁特别要好,董伯想了想,摇头说没有,他对谁都是那样。
徐晖忽然有些为凌郁难过。偌大一个司徒家族,凌少爷看似是一人之下,众人之上,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形单影只的人。其实凌郁是不是孤单可怜跟徐晖并没什么关系,他向来也不是喜欢多管闲事的人,但这个苍白少年的身上暗嵌着一种魔力,徐晖尚不自知,打从第一眼见起,却已被深深地吸住。
翌日清晨,徐晖一早推开院门,凌郁已在几步外的榉树下等候,见他出来,只点了个头,就转身先走了。徐晖见他态度冷淡,浑似待陌生人一般,本来一腔热血满肚子话,便在喉咙里,也就凉了。他默默跟着凌郁穿过小桥流水,迂回折行,来到一间水榭。
从岸上望过去,水榭宛若湖中央的一座孤岛,只靠一道细细的水廊与陆地维系,在晨雾弥漫之中显得格外幽暗。进门时凌郁随手挽起紫绢纱帘,稀薄的阳光才不经心地透进来,披在两个垂首打扫的素衣少年身上。徐晖依稀认出,那正是在嵩山脚下见过一面的南岗、南湘两名书童。他们抬头瞅见凌郁,忙放下手中活计上前施礼,凌郁轻轻一摆手,两人就不声不响地退了下去。凌郁绕到桌案后面,这才抬眼向徐晖说:“这里叫无香斋,今后我们就在此议事。”
徐晖知道这是自己真正进入司徒家族的开始,神色不由郑重起来。凌郁告诉他说,司徒家族结构缜密,族主司徒峙之下,呈五横四纵格局。五横指金木水火土五部,由跟随司徒峙多年的老将汤子仰统领。其中金部掌管财政,包括镖局、赌场、典当等大宗生意;木部负责一切与地产、房契相关事务;水部辅助对外联络,上通朝廷,下至江湖,官商走足,无所不包;火部专司制造兵刃,研习新式武器;土部则负责内务后勤大小事宜。
五部之外另纵设风雨雷电四组,总管就是凌郁。四组里风组专职易装卧底,刺探情报,意取风之无踪无形、难以察觉;雨组擅长设局布阵,集体出击,意取雨之细密无间、浑然一体;雷组常年在后方蛰伏,充当后援和补给,意取雷之石破惊天、厚积薄发;电组则集合了一群各怀绝技之人,每每单独行事,出其不意,奇袭对手,意取电之刹那光芒、威力无穷。
这五部四组职责明晰,既相对独立,又相互协作,一项任务往往需经多个部组交叉完成。五部掌管司徒家族的根基事务,如同中流砥柱,四组则担负着为家族出生入死的责任,是建功立业的先锋。横纵两支的首领汤子仰和凌郁都直接向司徒峙汇报。
徐晖在脑中勾络着司徒家族蛛网般错综复杂的内部结构,倒吸一口凉气,心想好一座严丝合缝的宇厦,身在其中每个人不过渺小如蝼蚁吧!何时才有机会展露他徐晖的胆识才干?何时才能够像司徒族主和凌少爷般运筹帷、指点江山?
“风雨雷电四组,你想在哪一组?”正浮想之际,耳畔忽然传来凌郁的问话。徐晖心中一片茫然,尚不知如何作答,却听凌郁又说:“且先试试身手吧。”
话音刚落,桌案对面的凌郁已如一道白光弹了过来。徐晖回过神,伸手去抓凌郁手腕,但那只腕子仿若一条冰凉的白蛇,轻轻一脱,便从徐晖指尖滑了出去。屋内空间促狭,两人便如小孩子捉迷藏般,在桌椅书架间束手束脚地过起招来。徐晖曾经远观过凌郁的身手,知道他轻功好、出手快,因此不敢怠慢,亦不敢狂妄。他为避凌郁锐利的掌风,右手按向他肩头。但手刚一触及他衣衫,凌郁的身子便向后滑去,倏一下落到丈外。只这瞬间的触碰,徐晖恍惚觉得,凌郁的肩膀异常瘦弱,让他几乎有些不好意思与之动武。
凌郁却住了手。他逆光而立,晨光贴着他两鬓擦过来,像给他周身镶上了一层金边。徐晖看不清他的表情,不得不眯起眼睛。
“风雨雷电这四组,把你分在哪一组好呢?”凌郁似问非问地望着徐晖:“从前我有几个精挑细选出来的助手,既有风的狡黠,又有雨的齐整,既有雷的魄力,还有电的迅捷。只可惜,任务太过凶险,他们的命又不够硬。”
难道凌少爷是叫我做他的助手吗?这样一想,徐晖不由一阵激动,心“怦怦”加快了跳动。
凌郁盯着他问道:“四组的差事很危险,做我的助手尤其危险,你怕不怕?”
徐晖一笑:“怕的话,就不来了。”
凌郁掠了掠拂到额前的碎发,微一点头。
就这样,徐晖在司徒家族有了名分。四组总管凌少爷的助手,这是个凌驾于风雨雷电四组组员之上的微妙职位。徐晖踌躇满志,预备大展拳脚一番。然而两个月下来,每日就是三餐一觉,在兵器房练功,什么让人振奋的事也没发生。司徒峙高高在上,只在半月一次的家族巡会上露面。站在家族武士队列末尾的徐晖,踮起脚尖亦瞧不真主人的面容。原来自己与司徒峙之间的距离如此遥远,几乎遥不可及。不要说司徒峙,平日里徐晖连凌郁和汤子仰都难得见上一面。他们似乎永远有忙不完的神秘之事。他远远看着,却不得参与,这让他心中充满英雄无用武之地的焦急与憋闷。
初时徐晖唯恐司徒峙报复洛阳杀手会,日日为王明震担忧,只是司徒家族管理森严,难以往洛阳捎信。过许久未闻风声,他一颗悬着的心才渐渐放下。他心中记挂明叔和高天,想起老四,更有说不出的歉疚。然而司徒家族,他深信自己是来对了。
徐晖身上洋溢的热情与旺盛生命力,他对繁华人世的认同与热爱,所有这些在杀手身上显得多余无用的性情,如今都得到了充分释放。不几日他就和五部四组的年轻人混熟了,成了他们中的一员。徐晖的处境引来了大伙的同情。在他们眼里,凌郁是一个性情孤僻而难以相处的人。他们有的说他冷漠傲慢,有的说他心狠手辣,有的窃笑他形容举止像个娘们儿。小伙子们当着凌少爷的面忐忑拘束,背地里则肆意妄为,信口开河。
徐晖只是嘻嘻哈哈听着他们说,既不随声附和,亦未出言驳斥。茶余饭后坐在一起嚼舌头,有时是一种姿态,从中徐晖也渐渐听闻司徒家族一些不为外人知的情形。司徒峙已故的夫人是江南名门闺秀,为他带来了丰厚的嫁妆和显赫的官府裙带,还留下一双儿女。只是儿子三年前突然离家出走,音信全无,女儿又与司徒峙关系不睦,压根就不在府内居住,如今他身边最亲近的只剩下养子凌郁。据说司徒峙美妾众多,但都深藏于后园之中,不为人所见,亦未曾为他诞下子嗣。
徐晖在心中暗暗喟叹,人前司徒峙是何等的威风豪情,但谁能想到,他家庭不如意,热热闹闹的排场背后,连个在饭桌上共叙天伦的亲生孩儿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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