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杀与不杀,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不过夫人的话,我记下了。”
月亮挣脱了层云的纠缠,陡然间跳了出来,照得大地一片清明。那人微微扬起脸来,眉目深敛,神色忧戚。虽然帽子遮住了半张脸,人中上还贴了一撮胡须,但月亮揉不进半粒沙子,徐晖这回瞧得真真切切,也听得真真切切,此人正是他苦苦寻找、牵肠挂肚的凌郁。
月光如此清澈而柔和,九月的临安夜凉如水,徐晖的世界就在这个瞬间由混沌变得无比清朗。他惊讶地发现,树下这个人,这么瘦弱这么渺小,然而在他的生命里竟已大如天地,重如山岳。
那位夫人向凌郁点一点头,携婢女回身进了院子,窄门轻轻地关上了。偌大的临安城里,扣住命运玄机的仿佛只这一扇门,一开一合,生死沉浮便已转了个轮回。此刻黑暗销匿,世人隐遁,光亮亮的天地间,仿佛就只剩下徐晖和凌郁两个人。徐晖并未立即现身与凌郁相认,他痴痴望着她,眼中不知觉间盈满了热泪。是她!是活生生的她!尽管粗布旧衣,尽管改装易容,她仍是皎洁若仙子,而他本已沉入深渊的心,因她的光辉重又飞升起来。
徐晖就这样凝望着凌郁,看她立在当地发了会儿怔,缓缓沿着高墙走。走不几步,她微弓下身,捂着胸口又咳了几声,身子打个晃,就挨着墙角栽倒下去。徐晖这才惊醒过来:“嗖”地从树上跃下,大步奔到凌郁跟前,俯身把她搂进怀里。
“凌少爷!凌少爷!”他急切地低声唤着。凌郁勉强打开眼睑看看他,疑恍地叫了声阿晖,即又合上了眼睛。徐晖摸摸她手腕,脉搏虽慢,但仍跳得十分强劲,情知她应无性命之忧。他于是抱起她,向友朋客栈方向走去。
这是徐晖与凌郁第三次身体亲近。第一次徐晖替凌郁挡了一刀,凌郁抱着他跳下山崖,他迷迷糊糊中只觉得平安快乐。第二次他失手将凌郁打伤,背着她往林红馆跑,心如一团乱麻。这一次徐晖格外清醒,他抱着她穿过街巷,一种全新的感受如月光般洒落,沐浴着他的身体和心灵。
回到友朋客栈,闵老板慌了手脚,忙不迭张罗着要去请大夫。徐晖想起当初在霍邱城外的幽谷,凌郁受了伤也不肯让人诊治,想是怕暴露女儿身份,现下若请大夫,必定不合她意。他略一沉吟,只说凌少爷静养即可,嘱闵老板飞鸽传书,向姑苏报个平安,便把他拦在房门外。
徐晖将凌郁轻轻放在床榻上,为她撕掉胡须,摘下帽子。她一头长发披散下来,撒在徐晖手背上。徐晖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酸酸的又是甜蜜又是伤感。他料想凌郁之前刚受内伤,身上必带着疗伤药。解开她腰间布囊,果然找到骆英那里的紫瓶药粉。他握着药瓶踌躇良久,看到凌郁紧蹙眉头、很受痛苦的神情,终于还是伸手散开她颈上衣扣,于是她那素净的裹肚和光洁的肌肤便如月光般充满整个房间。
霎时一股热浪“嗖”地窜上徐晖脊梁,继而涌遍全身,把他一颗心都给烧着了。他定了定神,强按下内心的欲望,从瓶子里倒了些白色粉末敷在凌郁胸脯上。那些粉末一点点被体温融化,渗进皮肤之下。凌郁紧绷的脸颊渐渐舒展开了,含含糊糊地唤了声阿晖,便沉入梦乡。
窗外天空渐渐泛起苍白的第一层蓝。徐晖为凌郁系好衣襟,望着她熟睡的脸庞,心头满满的全都是温暖和爱。他靠在凌郁床边,但觉平安喜乐。
梦酣处听到凌郁轻微的咳声,徐晖一惊便醒来。凌郁也被自己咳醒了,张开眼睑,就撞见徐晖关切的目光。
她恍恍惚惚地问:“我这是在哪儿?”徐晖温柔地说:“别担心,这儿是友朋客栈,很安全。”
凌郁缓缓坐起身来,环顾四周,最后落回徐晖身上,眼中又布满在姑苏时的那种疏离和漠然。“你怎么在这里?”她冷冷地问。
“你好几日没有音讯,主人不放心,让我来找你。”
凌郁捂着胸口轻咳了两声,突然警觉地抬起头:“谁给我上的药?”
“……是我。”徐晖耳根发烫。
凌郁脸刷地白了,愣了愣神,抬手便向徐晖打去。其实徐晖略一侧头就能避开,但他一动不动:“啪”的一声,凌郁这一掌便结结实实打在他脸颊上。凌郁惊骇地抽回手,瞪着徐晖说不出话来。
徐晖也看着凌郁,深深叹了口气:“你心里对我有气,就这样直接出气便是,何苦跟自己过不去?”
凌郁强咬住嘴唇:“我对你没气,我是对自己有气。”
“不管怎样,都不许拿自己的性命安危开玩笑!”徐晖低声说:“你可知我为你有多担心?”
凌郁拿眼角瞥了徐晖一眼,又别过头去:“我不用你可怜!”
徐晖伸手强行扳过凌郁肩膀:“这不是可怜!”
“那是什么?”
徐晖深深看进她眼睛里去:“我以前糊涂,可现下总算明白了,我对你和对小清,毕竟是不一样的。”
凌郁听到小清的名字,肩膀微微颤抖,脸上却浮起一个冷笑:“怎么个不一样?”
“小清是我很好很好的朋友,在我心里,她就像是恕园里的一朵莲花那么好。她有什么事,我一定尽心竭力去帮她。若有一天她不告而别,我自当挂念惦记。可你若如此,我……我活在这世上就什么滋味都没有了。”徐晖说到这里,浑身也打了个颤,抓紧了凌郁肩膀,生怕她跑掉一样:“昨儿夜里听见你的声音,看见你的人,你知道我可有多欢喜吗?”
凌郁垂下眼帘轻声说:“你是怕我死了,心里负疚。现下我好端端地活着,你便可以安心了。”
“若只是心里负疚,昨儿找不见你,我又怎会觉得自己也活不成了,不如就此死了罢了!”
“不许乱说!”凌郁急急伸手盖住徐晖嘴唇。
徐晖一把攥住凌郁的手,低声道:“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你,便印在了心里,再也不能忘记。虽然那时候我自个儿都不知道,后来也一直不明白,我想跟你亲近又怕太亲近,想把你当成是阿天那样的兄弟,却又不能真正像兄弟一样相待。每回见你,我心上都又是欢喜又是烦恼,自己却不明白是为了什么。”
凌郁挣扎着说:“在凌少爷面前你怎敢这样胡言乱语?”
“你不是什么凌少爷,你老拿这个幌子来诓我,我可不上当了。现如今我把自己看得清清楚楚,就像天与地那么分明。我每日里都想着你,只盼时时与你一起。我……我喜欢你,天底下就只喜欢你一个人!”
凌郁仰起脸来,定定看着徐晖,仿佛想看进他心底里去:“天下那么大,你真的就只喜欢我一个人?”
徐晖郑重地点点头。
“你要是忘了今天说的话,我就一剑杀了你。”凌郁一字一字地说。她眼里浮上一层水雾,这句凶狠的话就显得虚张声势而又软弱无助。
“好,要真是那样,我就让你杀,决不还手。”徐晖笑着哄她说。凌郁打了个寒战,徐晖也觉这样说似乎有些不祥,赶忙又说:“不会的,我永远忘不了今儿个说的话!”
徐晖把凌郁紧紧搂进怀里,凌郁不再挣脱,也伸手环抱着他。两个人都沉默了,用身体的每处细节体会这幸福的滋味。过了好一会儿,徐晖习惯性地唤了一声:“凌少爷!”
“嗯,”凌郁答应着,又不禁扑哧一笑:“你还叫我凌少爷?”
这么一说,徐晖也笑了:“那我叫你什么好?”
凌郁想了想说:“我小的时候,爹娘喜欢叫我海潮儿。”
“海潮儿?这名字真好听!又乖巧,又俏皮。”徐晖歪头瞧着凌郁笑问:“你家可是住在海边?”
凌郁摇摇头:“我从没见过大海。也不知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
“不管为什么,这名字我喜欢。”他忽然收住了笑,低声唤道:“海潮儿!”
已经许多年没有人叫起这个乳名了。忽然听到徐晖这样郑重而温存地喊她,凌郁身上那层坚硬严实的铠甲就被慢慢融化开,一片一片零落下来,露出她深藏的真心。徐晖就在她身边,那呼唤却又仿佛是从千山万水之外传来,传到她耳中有种恍若隔世的亲切与陌生。她听到他这样叫她,倏然明白,自己其实并不是冷酷刚强的凌少爷,而是个叫作海潮儿的小女孩儿。这声呼唤唤醒了她沉睡多年的真心,她从海上升起,打开双眼,光彩夺目。
十几年来,凌郁在伪装与隐忍中孤独地长大,好像一枝紧紧闭合没有缝隙的花蕾。她悉心模仿男子的步伐、神态和嗓音,渐渐这模仿已与她融为一体,不分彼此。她的世界模棱两可,进退两难。陷在这混沌里,她早已看不清自己的本来面目。直到遇见徐晖。平生第一次,她听见自己的心房怦怦悸动。她爱上一个人,也为人所爱,这种感觉无比甘甜,也有说不出的酸涩忧伤。凌郁低头瞧着徐晖和自己的手交叉握在一起,发觉原来徐晖的手掌竟如此宽大,自己的却这般瘦小,似乎他微一用劲就能把自己捏碎,也能把自己保护得周全。
当徐晖喉咙里的气流滚过舌尖、叫出海潮儿这个名字时,他的心上也溢满了甜蜜和幸福。就在凌郁卸下厚厚外壳之时,他触到了她赤裸的柔软心房。他感到那颗心既火热又冰凉,充满了骇人的热量却又空荡荡无所依靠,需要很多很多的爱去填满。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彼此依傍着,也不觉得时间流逝,直到闽老板敲门进来送饭才惊醒般的分开。在闽老板看来,徐晖是十分尽心尽力的属下,不眠不休守着凌少爷。他却哪里知晓,这二人已在不言不语间许下了死生契阔的海誓山盟。
其实凌郁也不愿强迫徐晖,只是她要的爱太猛烈太彻底,要像她那把匕首般晶莹剔透,一颗杂质都不可夹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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