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不得人家说,音律本来就是靠天生的悟性。我有两个好朋友,自小就跟我母亲学器乐,可总也不成。你并没师傅教,就能吹得这样好。咱们头一回合奏,竟还能合得这么好,就跟我在脑子里想过好多次的合奏一个样。”
跟慕容旷合奏的感觉是这般奇妙,凌郁仍沉浸其中,顾不上言语。十几年来,每当她想与人倾诉,就自己吹一会儿箫,箫声便一味往低沉哀怨处去。这次合奏,她的满腔衷肠终于有人倾听,不单倾听,亦作应和,甚而不只应和,直是提携。那人不许她往下沉,引着她向上升向上飞,直飞上天。透蓝的天像一片大水,凝固的仿佛也是流动的,她忽然觉得这世间或许当真有另一种活法。
慕容旷遇到知音,亦顿觉满心欢喜。他与她谈论乐理,畅说诗书,又讲起家里种种。他说他母亲精通各种乐器和谱曲,更是做得一手好菜,是家里的灵魂。“我娘亲人长得像个小姑娘,心却有天和地那么大。每回我和我爹遇上了想不开的事,她总有法子为我们化解心中烦恼。”慕容旷脸上不由泛起了温情脉脉。
听他说得热切,凌郁心中半是喜欢半是酸涩,低下头想,若是我妈妈还在,笃定也是这样好。她恐自己露出哀伤的神情,遂转口问:“那你可有兄弟姊妹吗?”
“我有个妹妹,名叫慕容怡……”慕容旷声音低了下去。
“好名字!你父母一定是希望你们俩活得心旷神怡,无忧无虑啊。”
“你倒真是明白他们心意。可惜我妹妹却没能活得心旷神怡,她……她很小就给人害死了。”
凌郁吃一惊,脱口问道:“那报了仇没有?”
“我爹早把那恶人给杀了。可有什么用呢?杀他一千次,我妹妹也活不过来了。”
“至少能手刃仇人哪!”凌郁咬着牙根说:“不单我妹妹,我全家都给人害死了,可我连仇人是谁都不晓得。这是什么滋味你知道么?每天都好像有虫子咬我的心,一边咬一边说,连仇都报不了,你真白活了这些年!”
“我也不知道害我妹妹的凶手是谁,我父母不肯说,就是不愿我对别人怀有仇恨,存着报仇之心。”
“别人对不起你,怎么就不该仇恨?你爹自己不也去报仇了吗?”想起全家的血海深仇,还有那不知名姓的仇人,凌郁浑身一抖,手心里浸满冷汗。那积郁了十几年的仇怨无论如何难以消解,是非对错,她管不了那么许多,她只知道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慕容旷并不答她话,背过身去沉默良久。“这些年来,我心底里一直有一个念头。我和我妹妹,为什么活下来的那个人偏偏是我?当年若不是因为我,爹娘便能够全心全意地照顾妹妹,也许她就不会死,更不会死得那么惨!”慕容旷喃喃说着。
凌郁坠入无底冰窖。如此疑惧早已长久地盘踞在她脑海中,绞索一样紧紧勒住她喉咙。全家人都死了,独她一人侥幸活下来。她藏在妈妈的罗裙之下,占据了妹妹存活的机会。她苟且偷生,就像一个罪人和叛徒。没料到慕容旷心底里竟隐藏着与自己一样的痛苦。听他吐露心事,凌郁也忍不住小声说:“是呀,为什么活下来的偏偏是我?”
慕容旷回身撞见凌郁满眼的惶恐悲伤,知她也正惫受煎熬,便说:“都怨我提起这些个陈年旧事。咱们不说这个了。”
凌郁扬脸望向慕容旷,他微微笑着,可负疚与哀伤仍深嵌在瞳孔里,闪烁发亮。有一种感情把他们的心紧紧相连。从这一刻起,他们在彼此心中都深深地扎下了根。
慕容旷瞅着她半晌不言语,忽扬声道:“不如……不如咱们就结为兄妹如何?”
凌郁一怔,心想这人武功高强,心思细敏,怎地偏又像婴孩般单纯,对人毫不防备。他与她分明还并不认识呀!她觉得有些好笑,迷惑不解地抬头看他,正迎上他两道澄澈目光。她忽然便笑不出来,恍恍只觉得安宁踏实,不由自主就点了点头。
之前凌郁主动与慕容旷和解,多少还存着拉拢人心之意,与他合奏一曲后,顿觉默契暗合,一见如故。待这两个尚嫌陌生的年轻人对着一林青竹,结为金兰之好,他们之间自然而然便生出了一种相亲相近之情。他们坐在林间,聊起家常闲事,时光静缓停顿,让人忘却尘世愁苦。
慕容旷问道:“二妹,你跟我说说,你怎么会‘拂月玉姿’?这门武功很冷僻,没几个人会使。”
凌郁说:“几年前我偶然救过一个给人追杀的女子。她受了重伤,活不成了,临死前把一块旧羊皮送给我,说上面记录了一门了不起的武功,叫‘拂月玉姿’。只是她记得不全,尚有几块散落在另外几人手里。为了想得到别人的那部分记录,他们一直相互争斗,她就是这么受的伤。”
“这女子是什么人?”
“我只知道她叫汪觅兰。”
“汪觅兰?没听说过。”慕容旷转口说:“所以,你只会一部分的‘拂月玉姿’。”
“那适才大哥你使的是什么武功?”凌郁道。
“我使的叫‘飘雪劲影’,跟‘拂月玉姿’其实是一套,若能二人联手配合,力量会比单独使大出好几倍。”
“怪不得,适才我就觉得和你是一路的。”凌郁恍然大悟。
坐在竹林间,秋风高阔,竹叶沙沙,凌郁的生命里难得有如此的清澄恬淡。但她毕竟挂念徐晖,焦虑之心渐重,只想马上赶回去,看他是否已平安出宫。慕容旷说那就同去吧,事情由他惹下,理当他帮着了结,而且他原本也要去跟朋友会合。
这片竹林地处临安郊外,二人即刻动身,返回城里时,夜幕已经缓缓低垂。先到友朋客栈,得知徐晖尚未归来,凌郁心头不禁一沉。慕容旷提议再进宫去,看看有什么蛛丝马迹可寻。凌郁回房换上夜行衣,和慕容旷二人蒙上面罩,借着夜色掩护,越过重重高墙,又深入到守卫森严的皇城腹地。
他们避过御林军层层巡查,潜入韦太后的寝宫。殿内烛光摇曳,纱幕在墙上拖下长长的阴影,像有鬼魂在房梁上四散游走。
一片黑影“倏”地滑过,凌郁和慕容旷眼尖,不动声色地跟上去。绕过曲折的围廊,大殿尽头的墙上竟然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道窄门,闪出一个长发披散的女人,远远看去,仿佛是穿墙遁形的魂魄。她伸手摸了摸拐角一处墙皮,那道门便即缓缓合上,不着丝毫痕迹。待她贴着墙边幽幽走进宫殿深处,凌郁和慕容旷凑上前去,惊诧地摸摸那堵墙,严丝合缝,瞧不出有何破绽。
凌郁学着那女人的样子,在拐角摸索,墙壁紧闭着嘴缄默不语。她正灰心时,不经意碰到一处凸起,用力按下,墙上竟然无声无息裂开一道口子,就像是暗夜张开他那血盆大口,泛出幽蓝的光芒准备食人骨血。饶是凌郁见惯了阴森凶险的场面,仍被这诡秘之气唬了一跳,全身汗毛竖起。她不禁调头向慕容旷看去,慕容旷冲她亲昵地一笑,抢到前面引路。凌郁忽然便觉得无所畏惧,跟在他身后迈进墙壁洞门之中,走向无限的未知和可能。
摸黑拾级而下,他们扶着墙壁的手掌心里潮气愈来愈重,仿佛从墙土中能渗出水来,原来已深入宫殿的地下部分。凌郁盼望发现徐晖的行踪,又宁愿他不会在这种可怖的地方。顺着地道走势拐一个弯,前方尽头隐有灯火闪烁,就像一团诱人陷入的迷雾。他们既感彷徨又觉兴奋,屏息前行,突然从那光亮里窜出一道人影:“呼”一下就给吸进黑暗中去。
那人影也察觉到有人,便压住了脚步。三人在黑暗中面面相对,都迟疑了一忽儿,那人突然劈手砍来,凌郁听到风声,伸手去擒他手腕,刚一碰到他袖口,对方的另一只手也已搭住她的手指。只这一刹那的接触,凌郁已真切地感受到那人熟悉的体温,情不自禁低叫出声来:“阿晖!”
那人同时也惊讶地“啊”了一声,握住凌郁手掌,低声说:“你回来了?”声音里透出无比的喜悦与挂念。
“这儿不安全,咱们先出去再说。”慕容旷低声提醒。
三人沿来路折回,从墙上窄门中迈出来。借着宫殿里昏暗的烛光,徐晖和凌郁四目相对。徐晖望见凌郁那粲若星辰的双眼,和眼中流露出的潺潺关切,心头不由一热。
“你没事吧?”他们几乎是同时说,然后又不由自主地笑了。
“你在墙里面干什么?”凌郁问道。
徐晖压低声音说:“韦太后把我给关起来了。”
凌郁迷惑地看着他,太后怎会囚禁司徒家族的信使,而且还囚禁在如此隐秘之地?难道是为了那封被慕容旷抢走的密函吗?
正此时,脖颈后面突然压过来一阵冷风,墙壁上映出一道瘦长剪影。慕容旷凌厉一挥衣袖,震开了偷袭者的这一记长掌。三人转回身来,一个披散长发、身着淡黄色丝袍的中年女子冷冷注视着他们。
“韦太后!”徐晖在喉咙里低喊了一声。
凌郁好奇地望着面前这个女子。之前隔着帷帐瞧不清眉目,此时面面相对,看得格外真切。韦太后灰白的长发间露出一张窄小的瓜子脸,两道眉毛又细又弯,嘴唇薄薄一线,年轻时必定是个妩媚女子,现如今额头上印着几道很深的皱纹,整张脸就显得十分严厉。
“你们想干什么?”韦太后的嗓音有着与她容貌不相称的粗壮与嘶哑。
凌郁颇有些踌躇,她不愿太后因此事对司徒家族心生间隙。正犹豫间,却听慕容旷冷峻地说:“我们要带他走!”
“你们以为这皇宫内院,侥幸进得来,也能侥幸出得去吗?”韦太后轻蔑地一笑,转向徐晖厉声说:“把东西交出来!”
“不在我这儿!”徐晖喊道。
凌郁心中奇怪,韦太后应该明白,密函是被慕容旷这个蒙面人夺走的,跟徐晖没半点关系,却怎么反向他讨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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