麋鹿行

第26章


“不交出来,谁也别想走!”韦太后话音未落,衣袖中探出两条瘦骨嶙峋的手臂,分别抓向徐晖和凌郁。凌郁没料到久居深宫的太后竟然身怀武功,而且是十分厉害的武功,吃了一惊,仓促间应了一掌。慕容旷恐她吃亏,侧身上前直削韦太后肩膀。韦太后撤掌护身,对凌郁的攻势遂解。
徐晖贴着凌郁耳朵低语:“假意擒住我!”
凌郁一怔,立时明白了徐晖心意。她和慕容旷蒙着面目,韦太后并不知道她就是白天前来的信使之一,倒不如假扮成与司徒家族不睦的其他帮派,打着劫持徐晖的幌子,既能救他出去,也不至令司徒家族背上冒犯太后的罪名。
她暗自提了口气,突然翻手勾住徐晖肩膀,拿胳膊圈住他脖颈,粗声说:“且住!太后,咱们只是要抓这个小子,并不想惊扰太后你老人家!”
韦太后眯起眼睛上下打量凌郁:“你们是哪儿的?”
凌郁故作为难地嗯啊了几声,悄悄一推徐晖。徐晖会意地扬声嚷道:“雕鹏山的臭小子!为何阴魂不散,老跟我们司徒家的人过不去?连太后寝宫都敢闯进来捣乱?”
“你们是雕鹏山的?”韦太后将信将疑:“我不管你们是哪儿的,这小子是我的犯人,谁也别想把他带走!你们若是还不赶紧退下,我可就要叫御林军了!”
徐晖和凌郁心中一凛。御林军的大批人马一到,他们三人纵有天大的本事,也再难逃出天罗地网。凌郁求救似的掉头瞅了一眼慕容旷。
慕容旷略一沉吟,突然冷笑着说:“太后尽可以把御林军喊来,在下正好当着大家的面问你一句话,是谁欲置孝慈渊圣皇帝于死地?是谁怕他平安回来,抢了自己儿子的皇位?”
这番话徐晖听得云里雾里,凌郁记起司徒峙那封密信,却豁然开朗,不禁暗叹大哥急智过人。二十年前金人大举南犯时,虏走了汴京两朝皇帝。当时的康王随即迁都称帝,便是当今圣上,自此遥尊被囚于敌国的兄长为孝慈渊圣皇帝,不过就是给这废帝一个好听的名号罢了。韦太后是当今皇上生母,与那废帝并没半分血缘。当年她也曾被俘至金国,而今侥幸南归,自然希冀儿子的江山坐得长久,如此她的太后之位方得安稳。近来金国朝廷陆续放回汉人俘囚,倘若昔日的皇帝亦始返回,如何安置可是个棘手问题。孝慈渊圣皇帝是先帝长子,更是先帝御批的继承人,当今皇上的帝位得来却远够不上名正言顺,料不定到时满朝文武会请他归政于兄长。斩草除根,永绝后患,恐怕就是韦太后欲使金人谋害孝慈渊圣皇帝的真正因由。
霎时间凌郁也只是模糊想到这些个,烛光里却见韦太后果然变了脸色,情知是给慕容旷说准了。韦太后惊恐而狠毒地盯着慕容旷,衣袖不住颤抖,似乎害怕他似的,又仿佛想一口把他吞进肚子里去。“是你!”她猛然惊醒般地叫道:“白天来这儿撒野的就是你!”
韦太后气急败坏,举掌劈向慕容旷。慕容旷身子轻轻一跃,已退到三丈之外。他朗朗说道:“太后大可以喊你的御林军进来抓我们,你也可以命令他们朝我们搭弓射箭,让我们永远也开不了口。不过太后那封密信,而今已在千里之外了。司徒家族这个人跟我们有仇,我们要带他走。假若我们回不去,就没有机会劝阻弟兄们把信给稳稳当当地藏起来。可别人多嘴杂,一个不小心,把不该让旁人知道的事情给捅出去了。”
韦太后愣了一会儿,扬起下巴冷笑道:“你以为光凭一封莫须有的信,天下人就能相信你们这些不入流的江湖草莽吗?”
“太后怎断定只这么一封信?那我不妨再问一句,太后你在金国上京时的夫君,也就是金主四伯父,又是谁欲置他于死地?他究竟是怎么暴毙而亡的?”
韦太后被噎住了,额头上青筋隆起,鼓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慕容旷几乎是推心置腹地说:“太后,这些个闲言碎语要是传到长白山去,那帮野蛮人还不都跳出来要你抵命?皇上当然是不能把你老人家给交出去,到时候再度开战,女真人铁骑南下,一过长江,就会直逼临安。固若金汤的汴京都丢了,更何况小小一座临安城?临安,就是临时偏安哪!安得了一时,安得了一世吗?”
韦太后眼皮抽动,低声说:“我让你们走,你们可能保证不在外面胡言乱语?”
“我们也不想看到太后你老人家变成街头巷尾的议论谈资,更不愿你成为国破家亡的千古罪人。”
韦太后气势已堕,虚弱地最后抵抗着:“你们可以走,但这小子偷了我的东西,可得还给我。”
徐晖在凌郁怀里做出挣扎的姿态:“太后你的画根本没在我身上,肯定是被那伙强盗给偷走了。我拿什么还?”
凌郁心中一动,韦太后这般焦急,原来不是为了那封信函,而是丢了什么画卷。
慕容旷趁韦太后将信将疑、心神不定之际,朝凌郁递了个眼色,随即向韦太后大声说:“太后,你丢的东西可真得问你的御林军了,或者问问你的侍女也行。我们就不多叨扰了,告辞!”说罢携着凌郁、徐晖飞身出了寝殿。
背后并未传来韦太后的喊叫声,三人微微松了口气,避开巡夜侍卫,翻过钱湖门,跃出了凤凰山重重宫闱。
慕容旷带头向西湖畔奔去,徐晖和凌郁紧随其后,跑进一片宛转曲折的荷花荡。荷花已谢,却有淡淡花香卷着荷叶清新扑鼻而来,顿时去了三人的困乏。高大挺拔的荷叶在夜风中微微摆动,仿佛层层山林起伏,正是最佳的隐蔽之所。
凌郁和慕容旷除下面罩,露出本来面目。徐晖见到慕容旷,眼前陡然一亮。其实旁边一身男子打扮的凌郁俊美尤胜,但慕容旷之英俊却是澈透开阔,有如天地初开。他眉目间饱含一片恬淡真挚的赤子之情,使人见了既觉得可敬慕,又觉得可亲近。
凌郁为两个年轻人相互引见,简要叙说了自己被慕容旷带到城外竹林后的情形。徐晖虽觉这两人的金兰之好结得未免过于仓促,但知凌郁行事素来出人意表,又见慕容旷的确气度不凡,但也不以为忤。看过司徒峙的密函,徐晖方明白适才慕容旷凭什么理直气壮质问韦太后意图谋害已成金国阶下囚的前朝皇帝。他心存疑惑地问:“可是慕容兄,你又是怎么知道金主四伯父的死也和太后有关呢?”
慕容旷狡黠一笑:“其实我是胡猜的。当年被虏到北方的后妃和公主,很多都作为奖赏赐给了金国贵族。我只知道韦太后在上京被迫下嫁给金主四伯父,后来她这位夫君生了急病暴毙,再后来她当了皇帝的儿子就答应下金人的割地条件,把太后给换回来了。这些事对朝廷和太后的名誉都不好,他们自然不愿再提。可我总觉得事情颇有点儿蹊跷,既然太后怕那个孝慈渊圣皇帝或会危及自己儿子的皇位,因此就能够生出害人之心;那为了尽早返回南朝,她怎么就不可能暗害金国的丈夫?”
“看韦太后的表情,这一问可是击中她的要害了!大哥真个是神机妙算!”凌郁道:“阿晖,你又是怎么会被太后给关起来的呢?”
“事情真是出乎意料哇!”徐晖长出口气,给他们讲述自己在皇宫被迷倒后的经历。
徐晖醒来的时候,宫殿里寂静无声,正午的阳光透过纱橱漏进点点滴滴的光粒,浮尘在阳光里悠悠飞舞。这是一天之中最容易让人懈怠的光阴。那个中年宫娥还倒在门边,纱帐之后的韦太后也瘫在地上一动不动。徐晖轻轻唤了几声太后,没人应声。他略一迟疑,撩起纱帘,俯身又叫了两声太后。韦太后的眉头皱起,缓缓张开了眼睛。
“……你是谁?”韦太后迷茫地问。
“草民是姑苏司徒家的信使。”
“信呢?”韦太后坐了起来。
“适才信被一个蒙面人给抢走了,他还用迷香迷倒了咱们。”
韦太后点点头,吩咐徐晖伸出右臂搭以借力起身。她掸拭衣衫浮土之时,一卷画帛从她袖中掉落,滚到几步之外的柱子边上。徐晖顺手捡起,画帛的系带松开了,露出“洛神赋图”四个字和里面若隐若现的笔墨勾勒。他也不便多看,径直把画帛交还给了韦太后。
“你先下去吧。”韦太后挥挥手,眼中却掠过一丝凶狠和警惕的神气。徐晖看了心头一阵发寒,但也没有多想,行礼后转身出去。
就在这个转身的瞬间,耳后忽有冷风袭来,一道锐利的掌风横切在徐晖脖颈上。其实徐晖一向十分警觉,但谁会料到,住在深宫内院里的国母太后竟然身怀武功。他始料不及,就遭了偷袭。
当徐晖恢复神志的时候,才发觉自己手脚被绑,还给人点了穴道,身处一个昏暗潮湿、不见天日的密室之中。借着室内火把的光亮,他看到韦太后背身坐在密室一角,捧着那卷从她袖中掉出的画帛,正翻来覆去地察看,还不时伸手做出各种似是而非的动作,看情形并不像是欣赏画作,倒像是在寻找什么玄机。
皇宫、韦太后、蒙面人、密函、画帛、密室、自己之被囚,徐晖内心惊涛拍岸,勉力拼凑这一日中所发生的种种,却理不出个原委头绪。忽听得头顶上传来零零碎碎的脚步声,接着是一声宫女低低的惨叫。韦太后背脊一激灵,卷起画帛收进怀中,匆匆奔出密室。不多会儿便又传来兵刃相撞之声,还杂着女子的轻声喝斥。
难不成韦太后正和那个蒙面人交手?徐晖心中倒不自觉地盼望那蒙面人去而复返,然而打斗之声渐远,韦太后却突然披散着头发直奔进来。徐晖赶紧闭上眼睛,假装还未苏醒。韦太后跑到跟前,急促的呼吸喷到他脸上,含着愤怒又惊惶的气息。她把一样东西塞进徐晖怀中,然后胡乱抚平他外面罩衫,起身正要出去之时,从门口冲进来几个蒙面大汉,把她围在中间,几人大打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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