麋鹿行

第35章


走在石径间,远远就望见一个瘦长个子的僧人手持扫帚,打扫寺院门前的落叶。万籁俱静,只听到枯叶的轻声叹息。
走到近前,慕容旷方开口叫他:“观己!”
那僧人回过身来,眉目清朗,年纪和他们几个相仿。他一怔,忽乐得奔过来叫道:“慕容!”
观己是至心寺的修行僧人,也是慕容旷的朋友。这天他们借宿在寺中厢房,陈设膳食简陋,但可喜寺院清幽,亦可喜观己和尚为人高妙。晚上稀稀地落了雨,古刹松柏摇动。他们坐在廊下,有一搭无一搭说着闲话,呼吸间有那么一点儿湿薄的寒意。这样宁静深湛的夜晚,让人怀有近乎伤感的愉悦,唯恐恍惚之间,光阴就流走。
翌日辞去,三人复又启程。一路间有慕容旷拜会旧友,旅途便增添许多乐趣。徐晖时常向慕容旷讨教修习《飘雪劲影》过程中的种种困惑。慕容旷说,《洛神手卷》上记载的并非简单的武功招式,而是心神、体魄与自然的结合统一,因而不可能一蹴而就,寄希于短时内突飞猛进。像徐晖此时的武功停滞情形就再平常不过,它显示了习练者的心智性情在某一点上正与身体进行激烈的交战与磨合。一旦冲破了这层停滞,武学修习往往便会更上一层楼。
有时在野外,凌郁会使出“拂月玉姿”和徐晖的“飘雪劲影”切磋。这两套武功碰到一处,能激发彼此武功修习的巨大潜能。虽然徐晖尚嫌生涩,凌郁所学有限,但二人相知相恋,正暗合了《洛神手卷》的本源,于是也就带出一种特别圆润和谐的美感来。他们仿佛一对仙鹤,舒展开巨大的半弧形羽翼,踮起修长脚趾,相向起舞,时而腾空飞翔,时而点地凌跃。慕容旷坐在一旁看着,心中既为他们欢喜,也缥缈生出一种人世孤独之感。
慕容旷告诉凌郁,他已查出传她《拂月玉姿》的那个汪觅兰的身份。她是从前西域圣天教教主座下梅兰竹菊四大护法之一。当年圣天教教主把《拂月玉姿》分成四部分,分别授予四位护法。后来圣天教与神魔教合而成一,四大护法除梅谷梅冷玉早死外,其余三人——兰筑汪觅兰、竹林许青竹和菊园池问菊,便各自隐居起来。
“梅谷梅冷玉、兰筑汪觅兰、竹林许青竹、菊园池问菊……”徐晖叨念着这四大护法的名号,忽然皱紧了眉头:“竹林许青竹?好像在哪儿听说过。”
慕容旷说:“上回在临安,益山不是提起说,韦太后的武功是跟一个叫许青竹的女子学的吗?应该就是这个许青竹。”
“原来,韦太后的师父大有来头。”
“当年圣天教教主之所以传四大护法每人一部分《拂月玉姿》,可能是想让她们四人相互扶助,又相互牵制。没想到后来这几人争来斗去,都想把对方的那部分武功也据为己有。如今《洛神手卷》的副本重现江湖,梅冷玉和汪觅兰虽已死了,另外两人可还在世,说不准会跑到雕鹏山去争抢。”慕容旷道。
徐晖点头说:“兴许韦太后也会派人去呢。”
凌郁笑道:“那阿晖可得加倍当心,别再让韦太后见到,不然她还会拼了命跟你讨要秘籍。”
三个人聊着江湖上各种奇闻逸事,时间飞逝,不多日便深入雕鹏山所在的太行山脉。仲冬时节,北方大地的土地已冻得结结实实,呼出一口气仿佛都要冻成冰块似的。某日晨起出门,眼前茫茫一片雪白,万里江山如简笔勾勒的水墨大写意。凌郁极少见到落雪,快活地走在厚实松软的雪地里,脚下咯吱咯吱地唱着歌。
但凌郁毕竟是女子,又自小长在江南,日日骑马在冷风里赶路,渐渐有些吃不消。她整个人缩在衣裳里瑟瑟发抖,压低了帽檐,鼻头和两颊仍然冻得通红。徐晖和慕容旷见状十分心疼,赶到大市镇买了件厚厚的绉面貂皮鹤氅给她罩上。一到客栈,慕容旷马上吩咐店小二温上烧酒,给凌郁喝一盅暖暖身子。徐晖不敢让凌郁立即烤火,唯恐乍冷乍热于她身体不好,自己先就着炉火搓热双手,赶紧把凌郁冰冷冰冷的手脚捂进怀里。凌郁把脸深埋进鹤氅细软的毛皮里,恍惚觉得,这哗哗流淌的是她最幸福奢侈的一把时光。
雕鹏山地处西京路太行山飞狐陉旁系,因山顶聚集了大群猛雕,且山形如大鹏展翅而得名。其地势险峻复杂,山峦层叠陡直,据当地人说,连最擅爬坡的山羊都纷纷避开此地。而且山峰多怪石、少林木,外人不易藏身,又与周边其他山脉连成一体,利于山上人隐蔽转移,极是易守难攻之地。
按慕容旷推算,龙益山和黎静眉应该已先于他们到达。但等了一天都没接到任何讯号,他不免焦虑起来。凌郁推测龙、黎二人或已先行上山,于是三人决定上山探查。经过仔细勘查,他们选定了山南侧一条虽则陡峭、但背阴隐秘的碎石路作为上山路径。徐晖和凌郁为防被人认出,蒙了面做掩护。慕容旷从琴匣中抽出湛卢,以作危急时的杀敌利器。
徐晖在前、凌郁居中、慕容旷扫尾,三人伏低身子,依次上山。仰面望去,山路几乎与天垂直,每踏上一步,脚下都有石块滚滚滑落,在山脚跌个粉碎。徐晖几个饶是习武之人,也都捏着一把冷汗。他们行进缓慢,不得已处手脚并用,十分狼狈。但也正因此路险峻,沿途才无人把守,反而成了天然的上山屏障。爬至半山腰,碎石路与人工修葺的土路会合,路面便平坦了许多,但也加了危险,不时有手持兵刃的巡山队经过。
这时从侧面山路上大咧咧晃上来几条汉子,有两人肩上各托一只雏雕,雕儿凌厉,人亦彪悍,一看就是雕鹏山的长老级人物。徐晖三人矮身缩回山石背后,摒住呼吸。
只听一位肩托雏雕的长老抱怨道:“这还没睡几个时辰,又要到咱哥儿几个轮值了。”
“最近山上可不太平啊,刚还逮了一个呢。”另一位长老接口道。
“听说还是个女的。”旁边一个年轻人口气里透着兴奋。
两位长老打趣那年轻人说:“咱们也去瞧瞧,要是长得水灵,兴许山主还能赏给你当媳妇呢!”
几人笑着往山顶方向走去。
“适才他们所说……该不会是……”慕容旷脸色青白。
慕容旷行事一向从容,徐晖和凌郁还是头一次见他如此忧心。
徐晖宽慰他道:“就算万一真是静眉姑娘,咱们三人联手突围,把人给救下来,料来也不是难事。皇宫都闯过了,一座小山头又算得了什么?”
听了这话,慕容旷心下稍定。三人循着适才那几人踪迹,潜入雕鹏山的腹地。再往上走半炷香工夫,转一个弯,眼前豁然开阔,延绵起伏的群山中出现了一大片平坦地势。这平地三面环山,一面开阔无遮拦,可以俯视山下兵卒动向。沿山势建了一圈房屋,估计就是雕鹏山的大本营。中心环绕一深潭,此刻湖面上已结成冰层,凝着绿莹莹白亮亮的光,不知其下潭水多深。环顾四周,能望见斜上方鹏鸟羽翼一般的群峰叠嶂。那口深潭便俨然是一颗扑通扑通跳动着、委以整个身体生命活力的心脏。
这深潭中央竖起一根木桩,上面绑着一个身材娇小的姑娘。岸上看守一字排开,个个手执长枪,严阵以待。遥遥望去,那姑娘仿若一只落入猎人陷阱的小鸟,折断了翅膀,在冷风里瑟缩,等待着被屠宰的命运。慕容旷心一紧,情不自禁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呼:“静眉!”旋即又觉出自己的冒失,歉意和焦急,纠结在他明亮的眉心上。
凌郁轻轻拉住慕容旷衣袖。她关切的目光消融了慕容旷心头一刹那的张皇。他稳住神,随徐晖和凌郁藏身于山路拐角处。他们揣摩情势,这岸上的一队武士虽不足惧,但其后必定埋伏着强大的兵力。雕鹏山这是拿黎静眉作诱饵。此时贸然现身,无异于自投罗网。
那几个肩托雏雕的大汉朝黎静眉指指点点一番,便向正中那间高大堂屋走去。就在此时,虚掩的屋门猛然打开,呼啦啦涌出一大群人。嘈杂的怒喊和兵戈相向之声,撞破了户外这令人疑惧的寂静。不单是徐晖三人,雕鹏山的几位长老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打了个措手不及,相视露出惊诧的神情。那群人仿佛一团马蜂,嗡嗡旋转着向湖边压来。
离得近了,徐晖几个渐渐瞧出眉目,这看似杂乱无章的人群实则是一个严整紧凑、无懈可击的列阵。外围一层步履沉稳,严格控制着队形走势。中间队伍挥舞长刀长枪,叫嚷之声震耳欲聋,不但震慑敌人,更如城墙般阻挡了任何冲破阵势的企图。最里层的猛士们则圆睁二目,紧握手中短兵刃,时刻准备着与敌人赤膊厮杀。他们中间露出一小块逼仄空隙,一位披着绛紫色斗篷的魁梧大汉和一瘦高个子的绿衫女子近搏正急。
“那就是杨沛仑吗?”徐晖低声道:“相传雕鹏山唯有山主才可以着紫色衣裳。”
“不错,就是他。”凌郁点点头。
徐晖睁大了眼睛,想把这位和司徒峙分庭抗礼的雕鹏山山主看个清楚。身为司徒家族的武士,他自然就把雕鹏山看作敌手,尤其是霍邱一役的凶险惨烈更是深深植入他脑海。徐晖心目中的杨沛仑从此便长了鲍长老一般的五短身材,容貌凶恶丑怪,还装了一副满是诡计的心肠。而此刻面前这条汉子,四十多岁年纪,身材非常高大,肩膀宽阔圆厚,一张紫黑色的方脸上眉浓眼大,身上透着股北方汉子的爽直劲儿,只是眉毛拧成一个疙瘩,嘴角向下撇着,向外抖落着虚张声势的霸气。
杨沛仑的功夫一如他的人,也是刚猛浑厚,直截了当。与之缠打的那位中年女子却是身手矫捷,轻盈委婉。凌郁觉出她武功路子似乎极为熟稔。但听慕容旷耳语道:“她使的也是‘拂月玉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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