麋鹿行

第41章


那双冰凉的小脚,那曾贴在自己胸膛上流泪的面庞,难道便是眼前这个容颜绝丽的女魔头?徐晖一激灵,怔怔望着那黄衫女子。
黄衫女子全没留意对面这个青年迟疑而温柔的凝视,她的目光全都落在慕容旷身上,低声叮嘱说:“你的伤应无大碍,切记十二个时辰之内不可用真气,药丸自会助你疗伤”。
慕容旷迷惑地看着黄衫女子,猜不透她说要对掌比试,为何却突然赠予疗伤药丸。刚想开口询问,那女子却已飞身出洞而去,仿若一片黄色羽毛。
众人眼前一花,方才醒过味来,围拢到慕容旷身边。慕容旷笑笑想说没事,可胸口发麻,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她药里下了毒?”黎静眉又急又气,声音里夹了哭腔。
慕容旷摇头道:“她武功比我高得多,想杀我易如反掌,根本用不着下毒。是我适才挨了她一掌受的内伤”。
“难道,这女子当真给你疗伤之药?”徐晖问。
“她与我爹娘必有很深的渊源,手下一直留着情,想来不会害我。”
众人纷纷询问慕容旷伤势,凌郁却只是低着头不语。慕容旷一侧脸瞥见她勉强忍住满眼泪光,拍拍她手背,展开一个若无其事的笑容:“傻丫头,大哥一点儿事都没有”。
黎静眉拧起眉头,打断他说:“旷哥,你受伤了,说话伤元气!”
“咱们还是下山找个舒服点儿的地方,让阿旷好生安置调养吧。”龙益山道。
龙益山和黎静眉搀起慕容旷,徐晖护着凌郁,沉默地走出石洞。凌郁掉头回望地上那具失去生机的年轻躯体,两行泪水悄悄地流了下来。
一行人旋即折回山下客栈。慕容旷沉沉睡去,黎静眉为他掖好被角,拿湿毛巾一点点拭去他脸上的浮土。凌郁刚欲伸手帮衬,便被黎静眉挡开:“这儿用不了那许多闲人,你们都先出去吧,让我旷哥好好睡会儿”。
凌郁脸色一变。徐晖悄悄拉住她手握了握,打圆场说:“也好,那不打扰慕容兄休息了。我们就在外头,有什么事静眉你就喊一声”。
出得门来,徐晖恐凌郁不快,遂劝解说:“她不过是担心慕容兄,你别在意”。
凌郁望着远方山峦迭起,全身不住打战,压根没把他的话听进去。
徐晖情知她为司徒烈之死悔恨自责,扶住她肩膀柔声说:“这怨不得你”。
凌郁小声嗫嚅道:“我……我不是存心的……我没想杀他……”
“是他先动的手。都过去了,已经没事了。”
“可我……我怎么跟义父和骆英交代?”
“他们不会知道。咱们谁也不说,这个秘密永远没人会知晓。”
凌郁不再言语,心中犹如压了千斤石块。杀戮对她来说从来不算什么,即便是失手错杀,也不过是皱皱眉头间的歉疚。然而此时此刻,她第一次发现,杀人原来是这世间最不可补偿的罪孽。死而不可复生,犹如光阴不可倒流,四季无法逆转。
晚上凌郁躺在一片静寂中,久久无法入睡。冬天的夜风从西北奔来,因为迷途在窗外凶猛嘶鸣,鬼哭狼嚎,吹得窗户纸扑楞扑楞地响。整个天地间仿佛都充斥着利器穿透血肉所发出的崩裂之声。司徒烈炽热的鲜血在凌郁手上如烈火焚烧,可她身子又仿佛坠入比雕鹏山上更冰寒彻骨的无底深潭。凌郁受不住这折磨,霍然翻身坐起,悄没声息折返山上,摸回司徒烈殒命的山洞。
火石打燃的暗光下,他还在那儿,栩栩如生,宛若昔日姑苏少年。只是他再不能出言挑衅,那颗火烧火燎的心流干了鲜血,终于可以卸下满腹忿怨,归于平静,把所有属于人世的辗转痛苦都抛给凌郁。
这山洞如此隐秘,若非有意寻找,司徒烈的尸首恐怕到腐烂老朽,化为白骨,都难为人所发觉。但凌郁不能够任由他如此凄凉。她寻到一块松软处,持砺石掘出一人长的墓穴。只一挪动,从司徒烈怀中掉落两片物事。她拾起来看,原来是司徒家传的交颈鸳鸯玉佩。她记起司徒烈离家前与父亲那场激烈的争吵。司徒峙恨铁不成钢,当众掴了儿子一记耳光,气极了司徒烈抄起身上玉佩摔在地上,没料想这碎玉他至今竟还贴身带着。凌郁把碎片攥在手心里,凉润润的玉器,不多时便捂热了。这是司徒家孩子才有的标记。阿烈和小清,各有一块这胎记一样的玉佩。司徒峙从不吝惜金银赏赐,却不知十五年来凌郁渴求的只是一块玉。
凌郁把碎玉片放回司徒烈怀中,手指碰到他胸膛,肌肉强壮饱满,可是石块一样冰冷僵硬,像寒冬盖住了盛夏里松软的大地。凌郁只觉得迷茫,他俩真有那么大的仇怨么?大到非要置对方于死地不可?她内心最深处一直都期盼他永远消失不是么?她多么想取代他的位置,住在一个父亲滚烫的心窝里。可她从没想过要他死,他们就像两棵连枝的根苗,虽然争抢土壤养分,毕竟是亲人。
掩埋了司徒烈,凌郁又从洞口劈下一段树枝,拿匕首削平,想为死者刻一碑铭。可是该写什么呢?累累黄土之下躺着的,是司徒家族的大少爷,还是圣天神魔教的翠微使者?就像凌郁自己,倘若有一天她死了,人们知道她究竟是谁么?她踌躇不决,终于还是留下一片空白。
这是凌郁和司徒烈所有独处时光里最平心静气的一回。十几年的岁月,足以垒起一道高墙,让一个人和另一个人永相隔膜。她至今还能清楚地记起,当她战兢兢迈进司徒家大门,一个穿着绛红色锦缎衣裳的男孩子斜刺里冲出来,紧抿着嘴唇,把她从头到脚扫了个遍,那双幽黑刷亮的眼睛里飞溅出嘲弄的火星。她知道,司徒烈从来就不喜欢她这个由父亲领回来的孤儿。小时候他嫌恶她,私下里把她叫作野孩子,不愿挟她去跟那帮富家子弟玩耍。长大后他又当她是仇敌,恼恨她分去了父亲的倚重与激赏。
凌郁不愿与这男孩儿亲近,不愿受他驱使,作他的臣仆。其实她心窝里又何尝不蓄满了嫉妒的毒汁?她站在门边,似是对一切无动于衷,可眼角分明瞥见义父把宽大的手掌放在这个男孩儿头顶,脸上闪耀着蓝天般柔软的疼爱。渴望和怨尤,一下子刺穿了她小小的身体,把心脏狠狠戳成一团。
为了获求这个奢侈的爱抚,她放弃了孩子应当享受的一切欢乐,像追求功名一样,发了狠地习武读书。她并不见得比司徒烈天资更高,可她心无旁骛,从不顾及自己的好恶爱憎,一心只为博得义父的欢心。日复一日,这努力得到了回报,司徒峙的目光里日益加深了对她的肯定和信任。可是这还不能够让她满足,她日夜渴望着义父发自肺腑的感情,哪怕是对司徒烈那种爱之深、责之切的失望也好。
凌郁和司徒烈天生不能见容于彼此。凌郁无法理解骆英怎么会爱上这个男人,然而这爱所带来的灾难她却比谁都更清楚。她永远忘不了那个凄风苦雨无孔不入的冬夜,骆英仰面躺在床上,悲惨地号叫着,脸色比司徒家新刷的围墙还要白,却有汨汨的黏稠血液从她身体里流出来,染红了整张床榻。
凌郁惊骇地站在床边,目睹这血流成河。她习惯了杀戮,自以为不再惧怕流血,可是骆英的血却让她魂飞魄散。她知道这凝固的血块是一个来不及出世的小生命,他正一点一点带走她朋友的体温。她手足无措,笨拙地把整瓶止血剂洒在白棉布上,堵住骆英那不断淌血的身体。骆英的血染红了凌郁的手臂和衣袍,她却浑然不觉,只是死命抱紧她,想抚慰她肉体和心灵所受的巨大创痛。她就这样守了骆英三天三夜,把她从阎王手里抢了回来。
骆英因为小产失血过多,能够活下来,简直是个奇迹。可是凌郁看到,有一些宝贵的东西已随着那河水一般的热血从骆英身体里悄然流逝了。自此骆英比以前更爱欢笑,更贪恋热闹,然而昔日那股天真烂漫的执拗劲儿从她眼中隐遁而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对凡事嘲弄和倦怠的神气。骆英身边从不乏追求者,过去她连正眼都不瞟他们一眼,后来却变得好亲近了。她总是一面笑嘻嘻听着那些男人的甜言蜜语,一面把这蜜糖般的谎言丢到脚底下踩碎揉烂。
凌郁把骆英的沉沦归咎于司徒烈。她以为骆英不会再为这个男人流泪。可是当骆英得知司徒烈离家出走的消息,一句话都没说,转身走进了树林里。望着她玫瑰色的背影渐渐融入树林中一团一团的繁花之中,凌郁才恍惚明白,爱情和痛苦并未从她朋友的记忆中消退。
假如骆英知道司徒烈是被自己一刀杀死,会怎么样呢?假如义父知道了呢?凌郁用手捂住了脸,不敢再想下去。
北风穿过枝丫掩映,呜咽着刮进山洞里来,火光摇摆扑朔,凌郁就在一刹那间感觉到了危险。盖在脸上的手指微微岔开,给眼睛露出一道缝隙,她看到地上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子。
这人是谁?在此站了多久?凌郁一无所知。
凌郁头皮发麻,全身的肌肉和神经绷紧了,一动不动盯着这人影。好奇战胜了恐惧,她微一犹豫,霍然旋身跃起,和来者面面相向。
一缕亮黄色扎进瞳孔里来,霎时照亮了昏昧的洞穴。那人半挑着眼角,含一脸嘲弄:“怎么冒汗了?是怕死鬼来索命吧?”
凌郁认出是那圣天神魔教教主,心里反而踏实了。她冷冷反问道:“你想干什么?”
“你杀了我的人,说算就能算了吗?你以为你那个爱逞强的大哥真能寸步不离,保你一辈子?”
这女子身形其实比凌郁纤小,却仿佛居高临下,俯视他人。凌郁受不惯这种睥睨,不禁有些恼火:“那你想怎样?要杀人就快动手!”
黄衫女子皱了皱眉:“年纪轻轻,老把杀人挂在嘴边可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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