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深更半夜跑来装神弄鬼,就是为了教训人的吗?”
“是你自己心里有鬼吧?”黄衫女子扫了一眼司徒烈的新坟:“深更半夜凶手巴巴地来给她害死的人下葬,是心虚了,还是后悔了?”
这话直戳到凌郁肋骨上。她内心一疼痛,尖酸的话就从腔子里冒出来:“我是后悔了,早就该投在贵教门下,学得一身好本事,亦男亦女,忽人忽鬼,岂不快哉?”
黄衫女子也不理会她的讥讽,歪着头,饶有兴趣地问:“你这点儿‘拂月玉姿’的功夫,是打哪儿学来的?”
凌郁心想,原来是为了“拂月玉姿”兴师问罪来了。她知道自己打不过这个女教主,又不愿受人逼问,索性抿紧了嘴巴不答话。
“其实烈儿所学比你多,功力也在你之上。你只不过是运气好,侥幸取胜。‘拂月玉姿’是一门博大精深的学问,只学一点儿皮毛,虽能小有收获,终难成大器。”黄衫女子敛起眉目说道,不像是教训,倒像是推心置腹的劝告。
“怎样才能成大器?”凌郁情不自禁接口问道。
“只有从头至尾研习整部秘籍,一点一滴地静心体悟。”黄衫女子故意停顿了一下,瞧出凌郁有些心动,才接着说:“当年,圣天教的老教主曾把《拂月玉姿》一分为四,分别传给座下四大护法,她们兴许又再传给别人。可真正敢说精通这门武功的,这世上没有几个人。”
“那又怎样?”
“我徒儿苦心修习,原已初有所成,你却把他给杀了。你大哥求我饶你性命,你总得赔个徒弟给我吧!”
“原来他是你徒弟啊!我还以为他是个不男不女的疯子呢!”凌郁冷笑道:“你明知‘拂月玉姿’男子不可习练,还故意教给他,把他弄得不成人样。你说我是杀人凶手,要我说,这分明是你在存心害他!”
黄衫女子伸手一挥,打断凌郁的话:“可不是我要教给他,是他不知打哪儿偷看到我使这门功夫,便整日缠着我不走,还跟家里断了往来。我不睬他,他就有本事偷学,结果岔了内息呕血不止。事情都让他做绝了,我若还不传他心法,那他必死无疑。教他之前,我把《拂月玉姿》的开篇警戒都跟他讲了。可他横了心就是要一条道走到底,我还能说什么呢?”
凌郁怔怔听着。司徒烈为什么能下这么大的决心?他是为了学成后击败谁?又是为了赢得谁?
“他有天分,又肯下苦功,也真是难得。”黄衫女子望向司徒烈坟墓,声音渐渐柔缓下来:“那时候他呕着血求我收留,后来话都说不出来了,拽着我的手只是流泪。这孩子心里憋了许多委屈。他不该这么早死,还埋在这种地方,太凄凉了”。
凌郁这才瞥见黄衫女子手中握了一把小锄,原来也是为收尸而来。有的人在人前冷酷漠然,非要到漆黑无人处才肯泄露一颗真心。对年轻生命白白流逝的怅惋之情在四周弥漫,冲淡了敌对的气氛。
凌郁不禁轻声叹息:“阿烈一向喜欢热闹,以后却得在此忍受寂寞”。
“也许我真不该教他这门功夫。以前我只知‘拂月玉姿’依照女子气血走势而成,却不知男人练了会变成这样。烈儿他修习心法之后,性子就愈来愈孤僻,整日胡思乱想,还常常模仿女子形容举止。他又落下了呕血的毛病,后来面皮越来越憔悴,要不擦胭脂盖着,简直叫人不忍心看。我想了许多法子,却始终不见起色。”黄衫女子低声说。
凌郁心头一震,自己假扮成男人,司徒烈却想变作女子。人生之荒谬,一至于斯。
黄衫女子话锋一转:“不过烈儿是聪明人,‘拂月玉姿’的确值得人为之牺牲所有。小丫头,你若拜我为师,把这门武功从头练起,前途不可限量”。
我杀了她徒弟,她怎么却要传我武功?凌郁的心怦怦跳得剧烈,表面上却不动声色:“我早已有师父了,凭什么给你当徒弟?”
黄衫女子一扬眉:“怎么,你不愿意?天下有多少人跪着求,都还求不到我教他们一招半式,你倒不愿意?”
凌郁当然知道“拂月玉姿”博大精深,只学凤毛麟角便已让她受益匪浅。可她天生却是一副骄傲又多疑的脾性,凡事总要往坏处想。她不信这圣天神魔教的女教主会平白无故收她为徒,于是冷着脸说:“既是有那么多人求你,何必非缠着我?”
黄衫女子转着一双黑亮亮的眼睛琢磨着凌郁,忽莞尔笑了:“你这脾气真是够坏!可偏偏对我胃口!”
凌郁胸口一烫,但她又不愿就此低头,任对方摆布,只有强撑着默不作声。
却听黄衫女子换了一副温和的口气道:“年轻气盛,吃亏的总还是自己。你可知道,‘拂月玉姿’真正施展起来,有多么好看?若再有一个心意相通之人使出‘飘雪劲影’,那真是光彩夺目,完美无瑕!天底下有几件事真正能称得上光彩夺目?一个人运气好,底子扎实,也可以把《洛神手卷》上下两卷合为一体来使,然而比起二人配合的那种境界,终究差得远了。我要教便只教你‘拂月玉姿’,由你去找一个会‘飘雪劲影’的英俊青年来陪你。一个人纵使练会了所有武功又有什么用啊!一挥手毕竟是形单影只,高处不胜寒意,独个儿终究是达不到顶点”。
凌郁不知不觉抛开了先前的敌意和警惕,为黄衫女子所描绘的那种境界所深深吸引。徐晖因为机缘巧合练了“飘雪劲影”,倘若她能够学成“拂月玉姿”,便真是应了黄衫女子所说的光彩夺目、完美无瑕。难道这竟是天意吗?她全身热血澎湃,连冬夜的寒冷都全然不觉了。
“你既然不愿意学,那就罢了。”黄衫女子见她愣愣地不答话,轻叹了一声,转身要走。凌郁心中一激动,所有的顾虑便统统抛到脑后,双膝跪倒叫道:“师父!”
黄衫女子转回身子,坦然受了凌郁大礼跪拜,然后扶她起身。她们在彼此眼中尚嫌陌生,可又混着些许亲近。两人四目相对,既感拘谨,又有些热切。还是那黄衫女子先开口说:“我们既然已经成了师徒,便要坦诚相待。你可知我是谁么?”
“师父是圣天神魔教的教主。”
“还有呢?”
凌郁想了想,唯有摇头。她对眼前这女子真是一无所知。
黄衫女子道:“我可以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叫凌云”。
凌云,凌云,凌郁默念着这个名字,隐隐觉得这名字背后似乎和什么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可是眼前一团迷雾茫茫,什么也看不真切。
黄衫女子凌云看出凌郁眼中的迟疑和迷惑,沉默片刻方道:“你觉得这名字有点儿耳熟吗?跟你大哥妈妈的名字只差一个字”。
凌郁幡然想起,白天在山洞里,凌云曾提起过,慕容旷的母亲名叫凌波。一刹那间,所有的疑问都涌到嗓子眼,她几乎已经触到了真相的边缘,周围却仍是一片漆黑。她犹豫着说:“师父和慕容夫人……”
“你见过她?”凌云问。
“见过。”
“她长什么样?”
“跟你一模一样。”
“是呀,我们俩长得一模一样,名字就差一个字,她也只比我早出世一小会儿。”凌郁惊愕地望着凌云,终于听到她轻声吐露:“你明白了吧,她是我的亲姊姊啊”。
凌郁小声说:“原来,你是我大哥的亲姨妈”。
凌云点了点头,又追上一句:“你大哥他,不碍事吧?”
“大哥吃了师父给的药,已然睡下了。”
“当时我不及撤手,怕是伤着了他。谁知他都长这么大了,长成一个英俊惹人爱的小伙子了!日子一天天地过,二十多年的光阴,怎么一眨眼就过完了?”凌云自言自语道,眼波流转,又是辛酸又是爱怜。
凌郁说:“要是大哥他知道遇见了亲姨妈,不知该有多欢喜呢!”
凌云一激灵打了个寒颤,厉声道:“不许告诉他!今日之事只有你我二人知道,对谁也不许提起!”
凌云的突然翻脸吓了凌郁一跳:“为何不能说?”
“这么多年了,他们早已经忘了我了。便让他们忘个干净吧。”凌云别过脸去。
凌郁隐隐触碰到凌云层层铁甲下柔软的内心。她柔声道:“师父放心,我不对别人说就是”。
凌云抬起眼来,看到凌郁一脸白玉般的真诚,不由和缓了声音说:“你叫凌郁是吗?我听烈儿这样叫你。这倒真是凑巧,命里注定让你给我做徒儿一般”。
凌姓颇为冷僻,凌郁也为自己竟与师父和大哥母亲同姓而感到惊奇,仿佛是上天刻意安排的某种预谋。她全身涌动着一种即将触碰天机的不寒而栗。
“郁儿,你也跟我说说你的事吧。你怎么会在司徒家?”
凌郁对人处处设防,向来不爱提自己的事情,在大家眼里是天生的冷漠性子。可是他们不知道,在这冰冷的铠甲之下,却深藏着一颗热烈澎湃的心。她若是对一个人打开了心扉,便恨不得把整颗心都掏出来给他,便如对骆英、徐晖和慕容旷。她对凌云亦是如此,不知为何,便觉得与她亲近,愿意袒露最深处的那颗赤子之心向她倾诉。
听凌郁讲述幼年经历,凌云心上不由对她多了一重怜惜,便拉起她手来。凌郁簌簌站在夜风里,感受到凌云掌心里传过来的脉脉温暖,忽然起了异样的感情,仿佛重又回到童年母亲的怀抱里,由她亲着疼着。她久未尝过母爱了,却在这个阴风怒号的北方的冬夜,在一个几乎还是陌生人的女子身边找回了这种温情。凌郁心头又甜又酸,忍不住轻轻喊了一声师父。
凌郁的头一声师父叫得多少还有些疏远和做作,这一声却充满了真挚的依恋之情。这些年凌云早已练就了一副铁打心肠,从不为寻常情事所动,听了这一声呼唤,心头竟也不由忽悠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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