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潮儿这个名字,你不许再叫!”这是最后一句话。说完,她转身就走,与他成陌路。
徐晖望着凌郁背影,这熟悉的清瘦背影,如此决绝不留余地,正是他所倾心爱慕。他和她相距尚不过几步之遥,只一个箭步就能将她搂进怀里。可他伸手想抓她,却见他们之间若隐若现的那道窄缝终于哗啦裂成鸿沟,变得无法逾越。海潮儿,海潮儿,从此他再也不许叫这个名字。
他内心里呼唤的声音太微弱,根本落不进她耳朵。而夜太黑雨太密,他亦瞧不见她肩膀的剧烈抽动。她每向前走一步,都有一股巨大的力拽她向后,须她用全身意志与之抗衡。咬着牙走出巷口,她再撑不住,贴着墙根缩下身子。雨亦懂得伤人,一下就止不住,把她整个人打湿打透。
这天晚上凌郁同时失去了两个最重要的人。这般轻易地,她所爱的父亲舍弃了她,她所爱的男人亦舍弃了她。一点点真心,一点点温暖,落进她的世界里,光灿灿地多么矜贵。然而这幸福的幻象一旦灰飞烟灭,疼痛就变本加厉往五脏六腑里钻。说到底,她不过是个孤儿,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是别人的。她用头抵住湿凉的墙,把匕首紧紧贴在胸口上,汲取天地间最幽暗的力量。这种力量悄然生长,它的源头往往不是爱,便是恨。
徐晖即将入赘司徒家族,这在江南、甚而在整个江湖上,都成了轰动一时的大消息。司徒峙女婿的位置,向为多少名门少俊所渴慕觊觎,更为多少贩夫走卒所热衷谈论并揣测。人们都琢磨不出司徒族主的乘龙快婿该是何等身份背景之人,却没料到竟给一个默默无闻的后生小子占了去。徐晖这个名字被频频提起,大家竞相议论着他究竟有何过人之处。有人说他系出名门,是三国曹操手下河东郡吏骑都尉徐晃的后裔。有人说他武功高强,为司徒家族屡建奇功。还有人说他工于心计,暗中早已韩寿偷香,求得司徒小姐垂青。种种传言为徐晖镶上了一道神秘而绚丽的光环,促他成为江湖上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在司徒家族,此事无异于一枚重型火炮,把每个人都打了个措手不及。羡慕者有之,嫉妒者有之,欢喜者有之,惊惧者亦有之。徐晖手下的弟兄个个扬眉吐气,招摇过市。曾与他有所过节的,则惶惶然不可终日。
司徒峙在家族巡会上正式宣布了此事,并把婚礼筹备事宜交由汤子仰打理。散会后他单独留下徐晖和凌郁,以自家人的口气叙谈道:“你二人原本就是一道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以后是一家人了,更要相亲相重才是。”
两个人答应着,心头却都不是滋味。
司徒峙又说:“也不要再分什么少爷、属下的,便以兄弟相称吧。”
徐晖向凌郁施一礼,勉强挤出一句“凌兄”。
司徒峙转向凌郁,深深地望着她。凌郁被这无声的凝视压得喘不上气来。她深吸一口气,扬起头来,用缥缈的微笑掩住满腔怨恨:“从今而后可要好好照顾我小清妹妹呀,妹夫!”
司徒峙点点头,眼睛从凌郁身上移开,但余光却像刀子一样,扎进她瞳孔深处去,仿佛想窥探她的真心。
徐晖随着凌郁告退出来,很想再跟她说些什么,可是他连该如何称呼都拿不定主意。这一犹豫的工夫,凌郁却抢先道:“我有事先行一步,你慢走。”
这话说得客气有礼,如待素不相识的路人。徐晖噎得说不出话来。他宁肯凌郁对他恶言相加,哪怕拳脚相向。可自那个雨夜之后,她变得疏远而漠然,仿佛他们从来未曾熟识。这让徐晖如同坠入无底深渊,眼前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嘿,想什么哪?”冷不丁有人一拍他肩膀,原来却是高天:“有你小子的呀!不声不响就要当族主的女婿了。走,喝两杯庆祝庆祝!”
徐晖哪儿有心思庆祝,硬被高天拖了去林红馆。一进门,高天就高声嚷开了:“老板娘,快拿好酒好菜来!我们要大摆宴席啰!”
“来啦!”骆英笑盈盈从后面挑帘出来,一眼瞥见高天身后的徐晖,顿时拉下了脸。她缓口气,似笑非笑地说:“啊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徐大爷唷!司徒老爷子的乘龙快婿,怎么大驾光临寒舍啦?”
徐晖听出她言语间的讥讽与奚落,难堪地低下头。高天还没瞧出不对,笑说:“你都知道了?消息传得够快呀!”
骆英一挑眉尖:“这可是姑苏城的头等大事呀!就是个瞎子、聋子,在城里转上一圈也不会不晓得了。我可真个要恭喜徐大爷,恭喜你一步登天,从此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我这种穷酸气的小地方,恐怕是入不得徐大爷贵眼的。”
“骆英,你别这么说。”徐晖“腾”地涨红了脸。
高天也道:“你说哪里话呢,阿晖才不会嫌弃咱们这帮朋友。”
“他不嫌弃我,我可还嫌弃他呢!我怕他一身铜臭气,坏了我这里的清爽!”
“骆英,我……我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徐晖虚弱地分辩。
“啊哟,瞧我多不会讲话,你可莫见怪唷!徐大爷当然不是那种攀龙附凤之徒!你呀是正人君子,用情专一,对得起天地良心!”骆英斜靠着桌角,一叉腰,冷冷地笑。
这回连高天都听出不对来了,捅捅骆英说:“你这是说谁呢?”
骆英横了高天一眼:“往后你别把什么狐朋狗友都尽往这儿领!我可受不了那些个没本事自己打天下、攀着老丈人裙带往上爬的软骨头!”
徐晖脸上挂不住,转身想走。高天一把给拉住,向骆英说:“阿晖不是那样的人!族主看重他,招他做女婿,不也是一桩好事吗?咱们该为他高兴才是。”
骆英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不是那样的人?那他是什么样的人?你自己去问问他看,是谁为了娶富贵人家的小姐,为了当司徒家族的继承人,就绝情绝义,把当初许了海誓山盟的意中人抛下不顾了?”
高天疑惑地看看徐晖,继而坚决地说:“不会,阿晖不会是那种人!肯定是道听途说!”
骆英的指责让徐晖无地自容,高天的信任更叫他羞愧难当。他心神涣散,仓皇夺门而去,也不顾身后高天的连声呼唤。穿过枯败的海棠树林,徐晖的心慢慢沉到底。原来从此他失去的不仅仅是凌郁一人。
自从应了这门婚事,徐晖时刻受良心鞭挞。可是他一走到人群中去,就被人们簇拥着,追捧着,被当作王一样服从着。做大事就不得不放。他反复叨念着司徒峙的这句话,想从中获取力量。他告诫自己要忍耐短暂的煎熬,克制内心的想往,把眼光放长远些,望向他光辉的未来。
这天徐晖一出门,但见司徒清的丫鬟妙音站在不远处的石桥下,正向他挥手。婚事订下之后,徐晖就没再去看望过司徒清,一则是不合规矩,二则也是心中惶恐。突然见到妙音,他不禁有些迟疑,半晌才走到近前去。
妙音甜滋滋地笑:“妙音先给公子道喜哉!”
徐晖问有何事,妙音道:“弗晓得哩,左右是要紧事体罢。姑娘请公子一淘过去。”
徐晖虽然不情愿,可拗不过妙音,无奈只得随她去了恕园。
司徒清见到徐晖,未及开口,脸颊就已一片绯红,既喜悦,又羞赧。徐晖把头深埋下去,不愿看到她这派少女天真。假的东西又脆又薄,不比真的厚重。两相碰撞,他怕自己承受不住这真纯之力,身体恐会呼啦啦齐胸裂开,露出里面空洞幽暗的心房。
司徒清望见徐晖微弯的脖颈,只当他也是害羞,蜜一样的欢喜在心里面悄悄化开。她轻声道:“徐大哥,爹爹说……正月里让我们……完婚。”
徐晖低头答是。
“之后我们,我们便住在这里,可好?”
徐晖猛一抬头,吃惊地看着司徒清。他记得司徒峙跟他说过,要小清搬回家住。他更清楚地知道,只有住在司徒家,才能得到族主的信赖,攫取真正的家族权力。
“恕园虽小,但好在清静,出入也都方便。”司徒清婉然一笑。
徐晖如何不知,司徒清是打心眼里不愿回到牢笼似的家里去,不愿再去耳闻目睹那些凶残杀戮之事。他懂得她亦理解她,然而却不能够答允她。为了这桩虚伪的婚事,他已割舍了他所有一切,再不能失去任何东西了。他要把司徒家族紧紧地抓在手心里,那将是他的,全部都属于他。
于是他假装对司徒清的渴求视而不见,冠冕堂皇说一套空话:“小清,你爹爹年纪大了,需要子女在身边照顾。他也跟我说过好多次,盼你回家来住。”
“爹爹心里,毕竟还是念着我的。”司徒清喃喃自语,忽然扬起明亮的双眸:“可日后,若是我们去了别的地方呢?若是我们……去了北方呢?”
徐晖冷酷地想,我们哪儿都不去,我们就在姑苏,就在司徒家族。他信口敷衍道:“住在家里也可以去北方。”
司徒清深深看着徐晖:“徐大哥,你喜欢住在家里,是不是?”
徐晖断然点头,脸上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近乎严厉。
“你喜欢的话,我们便住家里罢。”
徐晖听见司徒清背过身去,轻轻发出一声失望的叹息。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心肠似乎变硬了,不会对此心生歉意,甚至不再对小清意存怜惜。
除夕前,司徒清从恕园搬回了司徒家族。她住的淖弱楼也在僻静的一隅,与凌郁的谧庐刚好是园子的两角,相距遥远,互不侵扰。徐晖暗自吁了一口气,这将免去他与凌郁经常碰面的尴尬。然而他也再寻不出借口偶尔经过凌郁紧闭的门口,再看不到他心爱的人披着晨光,从院门前那棵高大妩媚的银杏树下轻轻走过。
一日徐晖经过巷口茶肆,说书先生讲的半段前朝情事便簌簌落进耳中来:“……那崔家小姐泪珠儿滚滚,凄切切说道,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徐晖听得似懂非懂,不觉间却已失了整副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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