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根本就没有你!他已然不记得你了!你何苦这样白白等他?”
“你胡说!”骆英从肺腑里爆发出一声尖利的叫喊,眼泪刷地夺眶而出:“你骗人!他怎么会不记得我了?他怎么会不记得我们的花儿了?你在胡说!”
凌郁觉得自己全身即刻便要散了,五脏六腑纷纷碎裂,片片零落。她搂住骆英颤声说:“骆英……阿烈不值得你等,他已然忘了你了……跟高天走……不要留在这儿白白受苦了……”
骆英放声恸哭。她一边哭,一边挣脱凌郁,尖声叫道:“你滚开……滚哪……”
走出林红馆,春光明媚柔和,亲热地挂在凌郁肩头上。她独自经过花苞满枝的海棠树林。白云红树,青春亮烈。她终于没能保住那个秘密,那秘密比她的匕首还锋利:“刷”一下刺穿了骆英的胸膛。从此她连骆英都失去了,这世上就只剩她孤单一人。
凌郁觉得自己的人就像一片树叶,一朵红花,轻飘飘地没有重量,每一步仿佛都不是在行走,却只是随风飘曳。她在姑苏城里荡啊荡,从正午游荡到黄昏,精疲力尽时,发觉自己走到了僻静的恕园门口。司徒清搬回家后,恕园便闲置下来,再无人居住。
凌郁怀着一线渺茫的希望,轻轻叩打门环,一遍一遍:“小清,是我。是我呀,小清!”
黛门紧闭,园子里寂静无声。
凌郁喊不动了,就倚着门边坐在石阶上。夕阳倏地沉落到云层背后,夜幕披着黑斗篷压下来。风儿呜咽,卷起细碎的沙砾,打在皮肤上,隐隐地疼。凌郁惧怕黑夜,每个夜晚对她来说都是苦刑。今夜似乎格外难捱。渴望与怨恨,恶念与悔疚,相互交错结成了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将她逼仄到一角。
凌郁独自坐在这个乍暖还寒的夜里,春天散发出来的各种幽香交织在一起,让人心神迷乱。她恍惚觉得有一股巨大的力拽她不断向下,她苦苦挣扎,那力却要将她卷入黑暗的深渊里去。她猛然惊醒,但听得隔壁巷口有伙夫敲着梆子经过,当—当—当—当—当,已是五更天,又一个漫长的深夜即将过去。
凌郁霍地起身,疾步往城南盘门赶去。她记得高天对骆英许下的约定,要等她到天明。她亦不知自己意欲何为,只是急急想要拦住高天,不能任由他如此便走出骆英的世界。
凌郁赶至盘门之时,天边将将泛起一层鱼肚白色。城门底下站着高天,远远望去那么模糊那么渺小,就像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可是他固执地昂着头,在大浪中起起伏伏,就是不肯随波逐流去。
凌郁急惶惶向高天奔过去,唯恐他就此走远,消失在人世的浩荡烟波里。就在此时,城门缓缓打开,轰隆轰隆,仿佛千年悠长的历史滚滚开启。大开的城门外现出一个红装女子,大裙摆在晨风里扬起,像一朵娇艳的海棠花,盈盈盛开于高天面前。
凌郁蓦地定住了脚跟。虽然距离尚远,她依然能看到高天全身绽放出来的巨大喜悦,这喜悦铺天盖地,把他整个人笼罩在了一团洁白的光亮里。她也能看到骆英身上含着战栗的喜悦,这喜悦悄悄流淌,有一点迟疑,带一丝张皇,然而那团明艳的红燃烧着不管不顾的热度,好像在说,就是你了,我就跟你去了。她看到高天大步走出盘门,携起骆英的手,两个人并肩往他们新的人生里去,那么亲密,又那么郑重。
初生的太阳迫不及待地跳耀出来,他们的背影在第一缕晨曦里逐渐合二为一,连成一片璀璨的光芒。凌郁知道这个背影也许是骆英留给她的最后一眼,也许她们从此再难相见。天地间缓缓升起了大喜悦和大寂寞。还有什么比这更仁慈的宽宥呢?
凌郁乘着清晨的风往林红馆去,林间的露水打湿了她的衣裳。林红馆内了无生气,桌椅板凳木然地杵在当地,原来这只是一间寻常的破旧酒馆,所有欢乐、戏谑和明媚的魅力已随骆英隐遁离去。
凌郁在骆英卧房里的妆奁内见到一封留给她的书信。展开信笺,骆英凌乱潦草的字迹跃然纸上:林中半日,坐看花蕾满枝。幡然醒悟,骆英原是极妙之名。去年花虽凋零,今年复又盛开。若无彼时落英缤纷,哪得此刻含苞待放?
姑苏纵千重繁华,更万般荒凉。你我长困于此,几许青春,少年情爱,尽付太湖烟波。今我翩然远去,不知将往何处。身且漂泊,心且逍遥,花开花落且由她。
与君长诀,唯愿珍重。焚心于火,何如离去。
凌郁热泪滚滚流下,润湿了她干涩的面颊。
骆英走后,林红馆的生意便随之歇业。凌郁遣散店内杂役,唯她自己时常独自来此打扫,一桌一凳都擦拭得明亮干净。她日复一日徘徊于殷红如血的海棠林间,静坐于林红馆门前的水岸边,在寂寞中等待彻悟,等待觉醒,等待云开月明。
有时候她会换上骆英留在衣橱里的衣裙,梳妆成女子模样,对镜低语:“是我,是我呀。”她无数次想象着,有一日当她如此走到司徒峙面前,也当会含笑着轻声说一句,义父,是我呀。
凌郁渴望以本来面目面对司徒峙,这个念头不知何时自她心底升起,随着光阴的推移愈来愈强烈。她每日都在暗中练习,积蓄勇气和力量。然而表面上她不动声色,冷漠严厉一如往昔,只有比从前更加沉默寡言,心不在焉。
凌郁甚至不关心司徒家族正如火如荼展开的吞并雕鹏山行动。司徒峙运筹帷幄,调集兵马逐步蚕食雕鹏山在黄河流域的势力,继而向北推移,一步步逼近飞雕山总部。司徒峙下达任何命令,凌郁即刻便去执行,既不管什么是非因果,亦不问全局计划。争权夺利的事对她来说其实毫无意义,一颗心不过拳头大小,只容得下那几个人几桩事而已。
这一天晚上,司徒峙传凌郁到书斋品茶。尽管对司徒峙满怀怨尤,凌郁仍然珍视并迷恋与义父独处的寸寸光阴。夜幕低垂,附在司徒峙身上的霸气亦随之消逸,他最不愿为人所知的底色逐渐凸现。这个坚不可摧的男人,原来亦是世上最孤独落寞之人。凌郁默默望着他,心头涌上一种与之相依为命的甘甜与苦涩。
司徒峙在书案上摊开地图,从雕鹏山手上夺过来的地盘以朱笔圈出,而今中原地带已是红迹斑斑,仿佛血流如注。他拿中指敲敲雕鹏山总部所在的太行山脉,抬起头来问凌郁:“若是攻打雕鹏山的老巢,你说派谁统帅最为稳妥?”
“论资历自然当属汤叔。”
“你汤叔是老将了,可惜有勇无谋,恐怕难担这统领全局的重任哪。”
凌郁听得这话不由嘴角微微冷笑。司徒峙瞧在眼里,便道:“你心里一向不服气他,是不是?”
凌郁垂首恭谨答道:“郁儿不敢。”
“论武功谋略你汤叔确实算不得出众,比起当年你庆叔更是不及。可他在我身边时日最久,你可知是为什么?”司徒峙顿一顿方道:“这世上英才易得,人心难求。能留在我左近之人,最要紧必得是有一颗忠心。”
听司徒峙提及黄庆,凌郁胃中不禁一阵抽搐,又听他话口重重落在“忠心”二字上,她全身一紧,只低声接道:“汤叔忠心耿耿,自是义父最信任的人。”
“我最信任的人既要有耿耿忠心,亦须有过人才干。”司徒峙看定凌郁:“郁儿,义父要你统领家族精锐,将雕鹏山夷为平地。我要让你做这为家族建功立业的头功人。”
“义父是要孩儿率人攻下雕鹏山?”
“不错。灭了雕鹏山,你将扬名天下,司徒家族将得到整个江湖。”司徒峙眼中射出热望的光芒。
然而凌郁计较的何尝是扬名天下。她听得兴意阑珊,抬眼望着司徒峙刚毅的脸庞,一时又不禁想,义父要的是称霸江湖,我便为他冲锋陷阵流干了热血罢了。却听司徒峙话锋一转,突然道:“郁儿,你说我们若现下攻打雕鹏山的老巢,有几成胜算?”
凌郁一怔,料想司徒峙尚不知晓杨沛仑下落,遂沉吟着说:“如今雕鹏山群龙无首,人心惶惶,确是攻山的好时机。不过,杨沛仑失了踪迹,敌暗我明,摸不准他是不是布下了什么阴谋埋伏。”
“杨沛仑已然找到了。”司徒峙冷冷插进话来。
凌郁虽然并没指望永远隐瞒这个秘密,还是吃了一惊,冲口道:“他在哪里?”
司徒峙压低了声音:“他就在姑苏,人已经死了。”
看来他们已然找到那座寺庙去了。如此一想,凌郁反落得踏实,漠然道:“他武功那么好,如何便会死?”
“他是被一种很厉害的功夫两掌打死的。”司徒峙也似漫不经心。
那个疯狂的月夜,慕容旷愤怒的目光,又在凌郁眼前打晃。她嘴里发苦,说不出话来。却听司徒峙话锋一转:“依你看,家族内隐藏的内奸,已然铲除干净了吗?”
凌郁一颗心慢慢沉下去,知道终于要来了,要来的总是躲不过。她不答话,反问道:“依义父之见呢?”
“依我看来,有一个大奸细已经露出尾巴来了。”
“是谁?”凌郁奋力扛起司徒峙犀利的目光。
司徒峙不置可否地笑笑,沉默片刻却道:“你觉没觉出,阿晖身上的功夫越发好啦?”
凌郁一怔,随口答:“是很好。”
“你可知为什么吗?”司徒峙走到凌郁身旁坐下:“因为他偷拿了一部武功秘籍,最了不起的一部秘籍!”
凌郁惊骇地望着司徒峙,极力掩饰住内心的张皇,压平了声调说:“不会吧?未曾听他提起。”
“嘿嘿,这般贵重之物他如何能轻易与人提起?你年纪还轻,我曾经见人使过那秘籍上的武功,决不会看走眼。那部秘籍,他定是从韦太后那里偷拿过来,且已练了好一段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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