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雪殒

  容沚的脸上带着一丝愠怒，他冷冷开口：“谁让你进来的？”
  明眼嗅出屋里浓浓的火药味，面对容沚的质疑，茗惜露出一丝胆怯。
  下意识地后退两步，茗惜嗫嚅道：“我……”
  无意卷入这父女俩儿之间的争端，我淡定地理了理裙角，彷若无事般开口问道：“若是陛下别无他事，雪殒先行告退。”
  容沚仿佛没听见，兀自拾起地上的毛笔，放回笔架上。
  他没有否认，便是默许。
  于是我恭敬地拱手，辞退出去。
  刚出了容沚的小院，才发现外面是如此的碧云蓝天。
  沿着来时的路默默地往回走去，一路上落英缤纷。
  路过瑶池的时候，池中冰莲开得甚是晶莹剔透、澄明如玉、皎洁无暇。萦绕在池面上的仙气丝丝缕缕，缥缈如雾般朦胧。
  无意停足欣赏，我沿着水桥往上走着，背后却突然传来茗惜急促的喊声：
  “你等等！等一下……”
  喘息着跑过来，茗惜斜靠在桥的围栏上。
  我耐心地等着她歇过气来，然后才开口说道：“殿下的马车速度挺快的啊。”
  “哼，”茗惜没好气道，“君寰哥哥找的什么车夫，驾车速度这么慢，要不是我醒来的早，及时把那个车夫踢下车，自己骑着过来，哪能这么快就到？”
  果然，是茗惜殿下的作风。我心里无奈苦笑，为那个无辜的车夫默默哀悼。
  茗惜趴在围栏上，看着桥下盛开的冰莲，恍如无心般开口问道：“方才父君是怎么了，我怎么看着他想要杀你？”
  “有些事情，不是殿下所能问的。”
  转过身来，茗惜一脸严肃，她问道：“也包括你跟君寰哥哥的事情吗？”
  闻言，我勾唇浅笑道：“雪殒与神尊的关系并非是殿下想的那样。我们不过是战场上的兄弟情义，以保卫天界安危为己任罢了……”
  “可君寰哥哥说他喜欢你。”茗惜冷冷打断我的话。
  心里蓦地“咯噔”一跳，然而面上宠辱不惊，我仿如好笑般问了一句：“什么时候？”
  茗惜咬紧下唇：“那日桃花结社，我拿着桃花跟君寰哥哥表白。心里虽然明白君寰哥哥不会接受我，可我还是忍不住试一试。”
  “然后，神尊便说，他有了心上人？”我淡淡接口道，突然想明白了，那日茗惜来帝君府，我莫名感受到的那股敌意，原来不仅是因为我跟他一起去听曲，只怕还有这一层意思。
  茗惜点点头：“君寰哥哥说，我来时路上撞到的那个、从九重天上下去的白衣姑娘，就是他的心上人。我思来想去，唯一遇到的白衣姑娘就只有你了。”
  听完她的话，原本的震惊转化为好笑，然后有些微怒。
  好你个段君寰，你自己不喜欢人家姑娘，竟然拿我当借口？
  我成什么了？
  于是我面无表情地回道：“在九重天上相遇之前，我与神尊仅有一面之缘，而且那次我坐在马车里，根本就没见到神尊。退一步说，就算算上仙和城的那次，我与神尊也仅仅见过两次。”
  顿了顿，我继续说道：“仅仅见过两次的人，就对对方心生爱慕之情，殿下不会是想告诉我，这便是一见钟情吧？”
  “我也是这样想的，总觉得君寰哥哥是在找借口摆脱我，所以之前才会问你，你跟君寰哥哥是什么关系。”茗惜的脸上露出一丝颓色，她闷声说道，“可是，后来……”
  “后来怎样？”下意识地问出口，可话一刚说出去，我就心生悔意。
  还后来怎样？看她的表情，我也应该猜到后来会怎样啊，怎么就问出去了呢？
  果然，茗惜的脸瞬间冷了下去。
  她走到我面前，郑重问道：“告诉我一句实话，你对君寰哥哥确实没有男女私情吗？”
  我云淡风轻地笑问：“有如何，没有又如何？”
  茗惜认真道：“若是有的话，我要跟你公平竞争；若是没有的话，还请你离开。”
  “你根本就不懂，看着最喜欢的人，就呆在身边触手可及，却偏偏不能触碰的感觉有多煎熬。”
  “是吗？”我勾唇浅笑，“既然如此，殿下为何还不放手？”
  没想到我会问这么一句话，茗惜登时怔在原地，“我”“我”了半天，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好蛮不讲理地回了一句“我的事，不要你管。”
  本想着给我一个下马威，却没想到被我反驳一击，茗惜的脸上露出懊恼的神色。
  心知再待下去，双方都要难堪，于是我略微欠了欠身子，转身走下桥去。
  身子蓦然一怔。
  触目是那个熟悉的身影。
  削毅的脸庞，仿佛退去了原有的稚嫩，嘉陵疆的风霜似乎也将他的脸雕刻得棱角分明。
  单薄的双唇轻轻地抿着，浓郁如墨玉般的双眸却露出莫名的忧伤。
  我的心里莫名一紧。
  方才的话，他到底听去了多少？
  风过寂静，段君寰轻轻开口：“我始终是不放心让你一个人去见容沚，所以过来看看。既然无事，那回去吧。”
  语气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
  段君寰神色冷淡地转过身去，沿着来时的路，安静地走了回去。
  夜色已深，明月高升。
  帝尊府。
  皎洁的月光透过乌木窗棂洒了一地，铺满了一地的月华如练。
  闭目躺在床上，拥着薄衾，却怎么也睡不着。
  我向来不在睡觉上难为自己，既然睡不着，干脆就不睡了。
  当下便穿好衣服，带上竹箫，踱到院中散步。
  却蓦地感应到身后有仙家灵气。
  敢在帝尊府明目张胆地跟踪我，这世上恐怕只有一人了吧？
  面上却不动声色。
  我恍如不知地坐在石桌旁，享受着清风徐来，月色朦胧，心中的烦躁之感已退去了七八分，不由得取出竹箫，刚吹出几个调来，却突然想起来，这是帝尊府，并非是驭风楼，我这深夜吹箫，岂不扰人清梦？
  正想着，斜上方却突然响起了某人的声音：“本尊原以为自己要独自饮酒到天明，却不料竟也有同道中人，同我一样，深夜无眠啊！”
  斜斜睨了一眼潇洒躺在屋顶上饮酒的某人，我微蹙着眉头，淡淡道：“说人话。”
  于是某人略显尴尬地从屋顶上跃下来，坐在我对面，晃了晃壶中美酒：“我睡不着，原想找你陪我喝两杯，然后发现你房门从外面栓上了。”
  说到这儿，段君寰顿了顿。
  于是我明了地接口道：“所以你跟踪我？”
  “什么叫跟踪？在我自己家里，还用得着跟踪别人吗？”段君寰一本正经地摆摆手，“我这叫偶遇、偶遇。”
  无意与他在这种问题上过多纠缠，我手腕一转，幻化出两个酒杯，拿过他手中的酒壶，斟了两杯酒，递给他一杯。
  酒香清冽，却谈不上十分芳香浓郁，分明不是千年醉。
  于是我嘲讽道：“怎么这次不是千年醉了？”
  “嗯哼，”段君寰小嘬一口，一脸的气定神闲：“我这不是还没来得及偷吗？”
  执着酒杯的手登时一顿，我无奈地摇摇头：果然是个无赖。
  放下酒杯，我徐徐开口道：“许多年前，我在允诺崖桃花树下埋了几坛桃花酿，等到来年开花的时候，神尊有口福了。”
  闻言，段君寰的眼睛瞬间一亮，笑魇如花：“还是雪殒懂得享受啊!”
  “享受谈不上，只不过是忙里偷闲，自己找些乐趣罢了，要不然我这一生，当真是了无生趣啊！”我轻笑道，嘴角溢上些许苦涩。
  一昂头，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单手支在石桌上，我望着空中那一轮圆月，轻轻开口：“好宁静啊。”
  “有的时候，太过宁静，反而会让人心生不安。”段君寰神色淡然地接口道。
  闻言，我浅笑不语。
  几杯清酒下腹，面上有几分微热，我懒懒地支着脑袋，轻轻晃动着杯中清酒，略有些微醺。
  人在醉的时候最容易说实话，然而最容易说的实话却又最不算话，因为酒醒之后，这些话统统都可以归结于醉话、胡话。
  所以，这个时候，是我想问话的最恰当的时机。
  于是，我借着酒劲儿，轻笑着开口问道：“方才在桥上，我与殿下的对话，你听见了多少？”
  “全部。”平静的两个字。
  言罢，段君寰好笑问道：“怎么，你很在意吗？”
  “怎会？”我神色从容地又倒了杯酒，笑道，“不过是随口问问罢了，神尊多心了。”
  “这样啊。”段君寰紧紧抿着嘴唇，唇角微动，欲语还休。
  许久，他笑道：“有件事我想问你，不许不回答。”
  “那要看你问什么了。”我晃了晃有些发晕的脑袋，随口回道。
  “感情，与你而言，是什么？”
  头脑突然变得清明，我静静的看着他，仿佛看穿一切，淡淡问道：“神尊是指，男女之情？”
  “是。”
  果然。
  于是我冷漠地吐出两个字：“累赘。”
  唇角勾起一丝冷笑，我徐徐道：“驭风楼行事讲的就是杀伐决断、毫不犹豫。有了这样一份感情，无疑是多了一份牵挂，一份顾虑，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匕首上多了一处裂痕，届时，驭风楼将不再是驭风楼，沐雪殒也不再是沐雪殒。”
  言尽于此，我笑问道：“你明白吗？”
  以段君寰的聪慧，他理应明白我的意思的，然而他只是笑笑，仍继续问道：“如果有人爱上你了，你会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