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中的七封信

44 第四十四章


我俯下身捡地上七零八落的材料纸,用余光扫了一眼对面,温璟贤僵直地坐在一旁的座位上,依旧面无表情,眼神空洞。这是他避开我目光的标配表情。盒子看起来厚重,其实里面是空的,我弯下腰拿,李家勋站起来阻止我,丝毫没在意自己是客人的身份,接过我手中的盒子和厚厚的资料夹,“我来拿,你回去休息吧。”
    我连忙拒绝,“没事儿,你们坐吧,我这就收拾完了。”
    他坚持,“我们不能自己坐着,让女生干活,对吧。”
    总经理听罢,只得默默上前把东西拿到外面去,吩咐我去煮咖啡。
    璟贤保持原来的姿势不动,我在心里嚎叫,还不如让我收拾东西,经理去煮咖啡。
    我站在咖啡机前鼓捣,我从来不喝煮的咖啡,我对咖啡的要求极低,就算为了工作提神,也是速溶。我看看咖啡机,研究良久,忍不住抱怨,来自资本主义国家的人就是麻烦,矫情。咖啡机说明书不知道放哪儿了,或许早被扔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我拿起纸杯子,拿了两条速溶咖啡,哪那么多事,既然那么讲究,就别在中午吃饭行政部不在的时候来,既然挑这个时候来了,咖啡就凑合着喝吧,反正只有当事人喝了才知道自己杯子里咖啡是速溶的。我就不信他们两个还会特意指出来,这不是煮的咖啡。
    我端着两满杯滚烫的咖啡进去,放下眼也没抬就走,结果纸杯太满,我力道太大,给璟贤的咖啡溅出来一点,在白色的大理石桌面上尤为显眼,我四下看看没有卫生纸,就低低说了句,不好意思,就出去了。
    我刚坐回自己的位子,总经理从外面回来,关着门都能听到他歇斯底里大叫,“哎呦,我的祖宗。”
    然后会议室的门应声被推开,总经理的声音震耳欲聋,“阳媚,你怎么搞的?公司柜子里不是有新的陶瓷杯子么,怎么给客人用纸杯子,还有,咖啡机里煮的咖啡有这么快就好的吗?你下楼去咖啡馆买吧。”
    只听璟贤说,”没关系,我习惯了喝速溶咖啡,不用下楼买了。”
    总经理满脸无奈地用食指指了指我,摇摇头。
    我没想到用陶瓷杯子,平时来三三两两的客户,公司前台都是用纸杯。其实,我们公司的纸杯子看起来也挺高端的,绝对无毒无味对身体无害,我想了想,既然被骂了,乖乖地呆着不碍眼才是最好的选择,于是,我坐在自己座位上,起都没起来。
    然后听到总经理说好话,“温总,你别介意哦,行政部的人不在,这个是操作部的小姑娘,想得不周到,多多包涵。”
    总经理关上了门,我就不知道里面说什么了。
    门口终于能消停会了,我也能趴在位子上休息一会儿,真好。
    我就没舒服两分钟,门口的座机响了,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尤为刺耳。通常中午这个时候是没有电话来的。我是一个有眼力见儿的人,为了避免影响一步之遥的会议室谈事情,我快步走过去接听。
    “喂,你好。”只听对方用标准的播音式声音询问是否需要抵押贷款,我低声说,“不好意思,我们公司暂时没有这个需求,谢谢。”
    不等对方的回复我就挂了,骚扰电话来的真不是时候。可是我人还没有回到座位上,电话又响了,我忍着肚子痛又冲过去拿起了电话, “小姐您好,我们得知贵公司租赁合同再有两个月就到期了,我们这里有一处办公楼,地理位置优越,交通便利,离贵公司很近,跟您现在的公司的位置和格局比起来,风水更好,价格也优惠,保您满意。不知您是否能抽出宝贵的时间来看一下呢。”
    一听就是骗子,再说我们公司房租早就交到了两年后。我情绪暴躁,气不打一处来,冲着电话厉声喊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呀,以后别打来了,还有,麻烦你先把你的普通话练好再说吧!”
    呯地一声挂了电话,我这才发觉,旁边会议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我立马意识到是我的声音太大了,心里毛毛的,索性把话筒拿起来放在桌子上,这样就算有骚扰电话也打不进来。
    回到座位上以后,我蔫了,自己刚才太冲动了,生理期的女人的脾气就像活火山口,说迸发就迸发,一会儿总经理肯定说我一顿,责怪我在贵客面前不维护公司良好的形象,我琢磨着怎么解释才说得过去。
    艰难地熬过了一个中午,终于下午开始上班了,我们部门经理先被总经理叫出去一趟,我暗暗心虚,不会因为一杯咖啡这么个小事□□我吧,然后部门经理回来以后让我们围成一个小团体,悄悄说,欧洲酒店预订中心投诉我们旅行社,直接投诉到璟贤那里,现在温璟贤来了,好像还挺严重的。
    虽然每天每人接手的团行程好几个,不过这个团我有印象,是萧婷手里的团,其实,就是一个将近五十人团队在挪威的纳尔维克一家酒店住了两个晚上,房费十多万挪威克朗,我们按照约定入住前向酒店提出付房费,由于房型和入住名单改来改去,第一晚和第二晚都很不一样,一直更改到入住当天还没有结束,酒店经理就主动提出,等退房客人离开之后,他会整理好一份最终账单发过来,我们再付款就行了。由于确定是十万克朗以上,萧婷已经提前两天申请房费,只等着对方把确切的金额发过来,我们当天付款就行。
    萧婷听到对方的提议当时都震惊了,客人住在瑞典的乌普萨拉,那家酒店我们两年内才有团队入住过二十几间,团几乎不走那里。常用的酒店有的都没这么好说话,萧婷在邮件里跟酒店经理保证,客人离开当天一定付款。结果我们失约了,前天中午客人已经退房了,我们财务刚刚才把一张VISA卡给萧婷,萧婷刚发给酒店。
    今天一大早萧婷打开邮箱,收到酒店经理凌晨发来的一封邮件,上面只有一句话,“You and your company can’t be trusted.”
    我和萧婷看着邮件的时候就感受到了酒店经理每个单词里生生的绝望。
    我们部门经理了解原委之后判定,我们操作部没有失误,问题出在销售部和财务部,于是吩咐萧婷,刚才怎么说的,一会儿问她的时候,原话再说一遍。
    我们几个出现在会议室站着,他们三个坐着。璟贤客气地让我们坐到旁边的位子上去,不过大家心里有数,被叫过来问话,连大股东都惊动了,联想到还在处理的烂摊子,此时躲他们还来不及,自然不敢离他们太近。
    我们算小兵,在大领导面前只需安静呆着,主要是部门经理阐述事情的前因后果,问题的关键不在我们,没必要把问题大包大揽,经理说话也算硬气,所以最后落实到林萍部门的一个销售和一个财务身上。
    总经理平静地问萧婷,“你没有提前申请房款吗?”
    公司规定,一次性款项超过十万克朗,要提前两天向财务部门提交申请,这样财务部才能准备出来。
    萧婷平静地回答,“申请了,财务当时批准了,但当时,走着的一个公务团到达冰岛,政府部门的,当地酒店临时更换了销售负责人,新的负责人要求入住前结清房款,否则不办理入住,因为合同上就是这么写的,我们跟前负责人合作多年,都是一周一结,冰岛的团销售说政府的客人得罪不起,不能给对方留下不好的印象,让财务把这笔钱挪给那个公务团了,于是我在当天重新申请的,耽误了两天,我给酒店发邮件解释原委,说由于资金临时出现问题,保证两天之后给他汇过去,但没有收到回复。”
    他们三个了然,他是不回复,因为人家直接把状告到温璟贤那里去了。
    我们跟北欧国家的人这么频繁打交道,自然知道他们的习性,“A promise is a promise,nothing can be changed.”北欧国家的人,他们说一不二,敢给你承诺,就会做到,他们认为你也会信守承诺,一旦你违反了诚信,就一点也不值得信任了。
    你可以跟酒店提各种客人想要的甚至在我们看来都非常刁钻古怪的要求,酒店能达到的都会尽量满足,即使要花费人家的人力物力。没关系,客人就是上帝。一切都可以商量,几天持续的更改变动,跟酒店经理的来往邮件交流,让我们感觉这个酒店经理很好说话,两年才十几间房的合作,真的不能算是值得信赖的信用客户,我们位置互换,都会担忧退房之后人走了,帐也不给结的情况发生,但是人家就是无条件相信你了,我们的确辜负了这份信任,最后还是惹怒了这个好说话的人。
    结果,退房后当天没收到房款,第二天没受到,人家发来邮件询问,你说还在申请,人家就不干了,那个酒店找到预定总部,预定总部有人认识温璟贤,直接给温璟贤打电话说了来龙去脉,电话录音也有,邮件也有。一清二楚,想抵赖都没地方。
    我想,这就是我们公司如何在近几年内一步一步把自己做垮的原因吧,总是有插队的,这个团不能得罪,那个团得罪不起,那个酒店设施星级在当地为数不多的酒店中算是好的,不能断了后路,总是有这样那样的原因。相安无事便皆大欢喜,出现一个问题能牵连到几个财务和操作,揪出几团的问题。大家都相互理解,见怪不怪。
    但不管怎么样,我们部门操作经理之前说过,每年都这样,都扛过来了。今年比往年好多了,因为有温总的资金注入,虽然早付晚付都是要付款,不过财务审核依旧缓慢,这就跟谁家有钱都不会赶紧花光一个道理。
    总经理装模作样地问了一句,“财务不按照流程让别人加塞,你没有反对吗?”
    萧婷抿了抿嘴,翻了个白眼,到嘴边的话也没有说出来,这早已经是公司的惯例了,已经见怪不怪,她要是当场提出来,那才叫大惊小怪,闲着没事儿找事儿。总经理能不知道?现在在这边揣着明白装糊涂,萧婷心里明白,他这是做给旁边的璟贤看,故意假装自己不知道这个漏洞,考虑到这里,萧婷不作声了。
    璟贤和李家勋从头到尾没怎么说话,是我们部门经理和总经理之间分析利弊关系,当场讨论出了最后解决的办法,按照白纸黑字盖了章的合同,赔了百分之十二的违约金。
    李家勋下楼开车,总经理跟粘上我了一样,让我把两瓶红酒和一个工艺品给温璟贤拿下去,因为他万般推脱说不要,经理坚持说这是红酒是陈总去法国特意带给他的礼物,工艺品也是陈总的交代,然后推推我,使了个眼色,让我拿下去。我了然,这是让我跟他道歉刚才的不恰当行为。
    他两手空空,我一只手拿红酒,另一只手拿工艺品,我们一前一后穿过楼道等电梯,等待的时候我们并排站着,他伸手准备结果红酒盒子,轻声说,“我来拿吧。”
    我不想理他,肚子还隐隐作痛,话说女生来月事期间,情绪不稳定,起伏大,总想发脾气。但我也没有理由冲他发脾气,只能忍着不痛快。
    我眼皮抬也没抬,默默地把东西顺到另一只手里,他的手空荡荡地垂在半空中,看着我很无奈。电梯门开了,我率先走进电梯,他叹了口气,跟着走了进来。电梯四面都是镜子,避免有人有幽闭恐惧症,一个人坐电梯害怕。
    他和气地开口问我,“你假期有出去玩吗?”
    “嗯,”我冷冷答。
    看来他今天心情很好,竟然还热情地追问,“去哪儿玩儿?”
    “我回老家了。”依旧面不改色。
    他又没话找话,“你家人还好吗?”
    我面无表情地理了理头发,直视前方,把他刚才的话当空气。鲁迅先生说过,惟沉默是最高的轻蔑,最高的轻蔑是无言,而且连眼珠子也不转过去。
    “你怎么不说话了?”
    “这种场景你不应该很熟悉吗?每次我说到你不想回答的问题,你不也是这样对我?”
    我从镜子里看到他失落的表情。
    他想了想,“我很抱歉之前对你这么无礼,对不起。”
    一路无言。在路边我把东西递给李家勋,换上一张笑脸,“没别的事我先回去工作了,我很忙。两位慢走,注意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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