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琴音连九天

80 西风锁旧梦(三)


过了许久,她才轻声说道:“王爷,待得安全返国,你可定要答谢我呢,不知颜陌可否自行要求酬劳?”
    刘邑玥微微一愣,声音温和如水,“自然是可以的,你想要的是什么?”
    “我……想要留在王爷身边……医治你所中之火毒。”
    刘邑玥这番是彻底愣住了,半晌方说道:“颜姑娘,你也是精通医理,该也是得知了我的火毒已是不治之症,没有必要将光阴浪费在我身上。”
    她嘴角挑起一个狡黠地微笑,“王爷,我既是提出了要求,你适才已应允了不是?况且,我虽无十足把握,也想试上一试,为医者好胜之心,还望王爷成全,待得王爷病体痊愈,颜陌便会自行离去。”
    刘邑玥有一霎那的忡怔,她仅算是曾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本该断然拒绝,可却莫名地对她有一种很强烈的熟悉感;秦淮河岸,瞧见她离去的背影,那一刻强烈的失落萦绕在心头数日不去,好像一伸手,便能挽回一些消逝的时光;如今,她说要留在他的身边,心底竟然莫名的喜悦。
    许久,轻轻说了句“好”,却不见她再言语,转眸看去,只见本是绰约柔美的女子此刻衣衫褴褛,一身的污泥淤伤,依在草垛上沉沉睡去,眉目间是深深掩不去的疲倦。
    心中一窒,她从漠北而来,该是日夜兼程,几日未曾睡过一觉;两番舍命相救,却又是为何呢?她是绥海小侯爷的红颜知己、随云的故友、跟随她前来的八名壮士,他却分明是见过的,乃北朝魏帝近身禁尉、天道义军临阵倒戈、她却通晓他的奇门阵法;就像是一个谜团,搅得他心绪不宁;答案似乎就在眼前,拨开云雾便能伸手握住。
    一切的迹象,清晰分明地指向一个人,她会是她么?那个埋葬在馨园陵墓内却寻不到尸首的女子;那个传说他异常疼爱的义女,他曾因为她的死去痛不欲生,可是大病痊愈,脑海中便没有了一丝任何关于这位女子的记忆;皇兄、降涟、身边的人均一概默契地不再提起她,只是偶尔在宫人处听到有关于她的一些往事,若不是年少而逝,她已然是魏帝之后;
    会是她么?然,她若不愿再道往事,那,他也不去点破了罢。
    她睡得极不安稳,脸上表情变化莫测,眉头拢得像化不开的墨色;佝偻着身子,蜷得仿若婴孩,肩头不时瑟瑟抖动。
    刘邑玥注意到她身上仅着单薄中衣,大袄披风全都裹在自己身上,这样单薄的身子,且在冰湖中泡了这许久……
    他挪坐至她身旁,取下风氅欲盖到她身上,似感受到他温热的气息,她不自觉地将身子蜷缩至他怀中,像是在冰窟里骤然抓住一个温暖的源泉,舒服得弯起了嘴角。
    睡得真像个孩子,他莞尔轻笑,忽然脑海闪过一个相似的画面;雪团样的小人儿胖胖的小手也是如此搂着他的脖子甜甜入梦。像雾一般的图画,蓦然出现又骤然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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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似雾还非雾,无情似有情,魇随风万里,寻觅千世缘;又归来,樱飞絮,不恨此花纷飞尽,惟恐朝京遍地红;夜阑醉听风吹雨,前世魂牵入梦来。
    “嗣……放开我,不要……”她哭喊着哀求他。
    那个强悍的男子却完全失去了理智,疯狂而不带一丝怜惜占有了她;她愤恨难当,不愿意再见他,不再看他一眼;即使他把她带回深宫,集万千宠爱于身,她也无动于衷;直至得知,南宋麒王玥在土谷浑国境内遭遇伏击,英魂罹逝;她仿如断了线的纸鸢,断了情、断了退路。
    她知道,是他策划了这一切,他手上沾满了玥的鲜血。她知道,他正筹划攻打南宋,他的天下指日可待,这是她无法改变的现实;从此,她不再开口说一句话,黯然憔悴。
    他们坠入了无可逆转的相互折磨;她越是恨他,他便疯了一般发泄在战场上,一城一城夺取宋土;坟坑数十万南宋俘虏百姓,血流千里汇江河,生灵怨气冲九天。
    他告诉她,等他南征归来便要举行他们的大婚,她愿不愿意,都要做他的皇后。
    于是他成就了自己的野心梦想,而她的亲人、友人均血染沙场。
    那日暮色夕阳似血。
    她穿上为他们大婚而准备的五色金凤霓裳霞披,立于皇宫最高的凤栖宫楼顶,迎接凯旋归来的帝王,在他看到她的霎那,在他惊呼声中,纵身跃下,用最绝然的方式割断他们的牵系。
    她再也看不到他抱着她的尸身悲痛欲绝,也看不到他为麻痹身心终日吞服“寒食散”,在空无一人的和珞宫癫狂呼喊她的名字,在幻镜中与她重逢。
    他逐渐恨她,恨她用这样绝然的方式离开,他以帝王之血为誓,生生世世都要纠缠着她。
    魏明元帝终因服食“寒食散”过量,劳顿成疾,薨于战场,终年三十二岁。
    这是什么?怎会是这样一个充满血泪的梦境?她为何会梦回到敦煌镇那一夜?真实得胆寒心惊,所经历那样痛入骨血的悲伤、爱恨交织,如此毅然决绝,坠下宫楼那一刻,她满满的,只是对他的怨恨。
    “啊……”眼看便要触碰大地,宝珞高声尖叫起来,闭起眼睛,满脑子想象着落地后那血肉模糊的样子,为什么要用这种死法阿……就不能选择吞药或者割脉,那样优雅美美的死去么?
    可是,没有意想中剧烈碰撞的痛疼,好似落在柔软的棉絮;她惊讶莫名,睁开眼睛;呀……这莫非是天界?漫天云雾的虚空,身旁站立着一个白胡子老头,定睛看去,他……他面目清雅,鹤颜长须,正是在漠北路上搭救那位被风雪掩埋的老伯。
    眨眼间,面目变幻,忽又是恒河水岸上的老和尚,捉狭对她眨了眨眼,复又恢复成白胡子老伯,仍是抚须微笑。
    呃……这又是唱的哪一出?老伯、和尚,是同一个人?乃神仙?还是妖怪?
    “丫头,恭喜你消弭了千年诅咒,莫要怕,适才不过是个梦境,呃……当然现在你与老朽相见,也是在梦境中。” 只见他眼光闪过一丝歉疚之色。
    “这又是从何说起?我是在梦境之中?”大惑不解,直将脸凑到老伯跟前。
    老伯点了点头,道:“丫头,适才的梦便是你们缘起之世,所发生的一切皆为真实,帝王之血的誓言,且你临死所携之怨念,造就了你们七生七世的孽缘。”
    挑了挑眉,她问:“可……我与嗣并未能修成结发之缘,你适才为何要恭喜我呢?”
    老伯捻着长须哈哈一笑,“消弭千年之怨,此关键在于拓跋嗣一念之差,并非是修成正果而得;他对你的情念已然超越了前世,放弃了执著、杀戮,心存一善,从而种下你们的福缘。”
    宝珞面色不豫,沉声问道:“一念之差?那便是说其实我们的命运牵系于嗣的一念之差?那么,颜陌的记忆为何会在我体内苏醒?为何让我误以为我的抉择才是改变宿命的关键呢?如若嗣仍旧是前世的选择,那么,我们不就是又轮回到前世的浩劫中?这哪是改变宿命之举?分明就是一个赌局。”
    老伯讪笑了笑,“也不能这么说,你两世的性格不同,也会有差别。前世的你对拓跋嗣乃是全然无情无爱,方激怒嗣帝行为极端,因爱生恨,祸及苍生;而如今颜陌乃是带着对他强烈且遗憾之情而复苏,因情生爱,因爱生怜,从而衍出相知相敬,若非如此,他又怎能看清你的心呢?”
    这也太过匪夷所思了吧,他只管结果,却不顾后果,“就算你的理由可以成立,可是你有想过么?我……我所爱的人是玥,颜陌钟情于嗣;你硬生生将这两种执念放到一起,却又教我现今如何自处?何不索性在容宝珞出世之时便注入颜陌的记忆?岂不是更好?”
    他喏喏而言,“这……老朽也有思虑,只是念及婴孩便有成年人的思想,此太有悖世间规律,且此乃老朽修行以来首次尝试,若惹出大乱那可就……”
    “什么?首次尝试?原来你当我是小白鼠?”宝珞忍不住抚额长叹,直想用力揪下他的长须;屏息顺气,压下不满,又问道:“为何会选中我做……这个尝试?”
    老头一脸歉然,陪笑道:“此事说来话长,且慢慢听我道来,老朽早年修仙法,修炼至‘舍’字诀,于是舍弃一切身外之物,舍却一身内力修为、弟子、凡尘俗念;便去云游渡苍生,且要历尽世间疾苦、看尽炎凉百态,方能得个‘悟’字。”
    这……修炼成仙还真是自讨苦吃。
    “老朽是人非仙,终还是遭遇一难,若非是丫头你在雪地里救吾一命,吾这百年修为则毁于一旦,须来世重头再来。”
    唔……他是要报恩?太老套了吧。
    “恩德不可不还,且汝七生七世的孽缘着实令老朽看得揪心不忍啊,一直思虑如何扭转汝等之命数。”
    “咦?老伯,你看遍了七生七世?”还说他不是仙?宝珞挑了挑眉。
    “呵呵,老朽自修仙以来,即便是轮回转世,皆不会忘却前世,方能得如此境界。”他不禁捻须自喜起来,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除此之外,老朽最拿手的便是入梦,任何人的梦境均可来去自如。”
    呃,他这不是侵犯他人隐私么?
    他接着说:“直至七世之后,吾方修成‘锁魂之术’,在各时空中穿梭,凝聚魂魄记忆且在另一时空相同魂体间解锁复苏。”
    宝珞瞪了他一眼,心想他的动机断没有这么简单,“我不信,你肯用七生七世去做如此逆天而行,打乱历史轨迹之举,是为了报那区区一个恩德。”
    老头打了个哈哈,“呃,丫头,你何苦这般较真呢?嗯……自然也是为解救苍生罹难,乃无尚功德。魏帝侵宋,坟坑数十万南宋俘虏百姓,血流千里,冤魂之怨气直冲九天呐。”
    说来说去,老头此一件功德,抵得修炼几千年。难怪他如此不遗余力“报恩”。
    “算了,反正此事不做也做完了,老伯,还未请教您的法号呢。”下回听到必定绕道而行。
    “老朽既然舍却一切身外物,自然是名字也舍了的,不过早期也有一个尘世俗名,好像是韩仙子吧,久了……也不太记得了,呵呵……”
    宝珞差点昏厥过去,大名鼎鼎的“韩仙子”就是他?便这个神神叨叨的老头,教出了梅太后,慕容破那样的弟子。他的两个弟子如此为祸苍生,他也难辞其咎。瞧他一把年纪,且就不去拂他的颜面了。
    “好吧,老伯,我如今是逆转时空之人,且还承载两股记忆,你可教我如何是好?”
    “这……老朽也无能为力,‘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人心能造天堂,亦能造地狱、造人、造修罗、造畜生、造饿鬼;人的心就是这样微妙,千变万化不离一念。日月星辰、山河大地、纷纭世情、人我是非、风花雪月等皆是虚妄之像;且由于吾人自心的迷惑与执著,心迷于尘境,故随境所迁,刹那不停。”
    “丫头,此事也怪老朽不周,往后俗事,老朽也不便再插手了。就此别过吧,若仍有缘,定会再见。”
    哎,这老头,又是丢下一句虚虚实实的佛语了之,甩甩长袖,不负责任地留下一地烦恼。
    拱手作礼,“拜别前辈。”
    本就是有悖常理出现在这个时空的一缕游魂,又该何去何从呢?罢了罢了……
    不生不灭、本来清净,何苦惹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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