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踢脸也有春天

1 第一章 百花


人人都说这宋国国都建康城有“王气”,对这个说法阿七是嗤之以鼻的,她被卖到这淮水畔的“百花楼”已是十年了,每日见的最多的就是寻花问柳的骚客,闻的是各种各样的脂粉,所以,她觉着这建康城就算曾有过“王气”,如今剩下的也只是装模作样的骚气,很是齁人。
    不过,还好,老鸨子花婆许诺她说只要有人能出万铢给她赎身便放她自由,毕竟在花婆看来她这个阴阳脸的丑丫头,见不了人接不了客,养着既费粮食又煞风景。
    ……
    阿七蹓着破草鞋倒完昨晚的夜香,见四周无人,贼兮兮的溜到茅厕后,刨开那骚臭的湿泥,挖出一只脑袋大小的黑陶坛子来,将两个油腻腻的钱扔进去,这是一早帮街角肉铺的肖大娘淘洗了几副猪下水,肖大娘非要塞给她的。
    看着那日渐满起来的陶坛子,她就满心欢喜,她想只要每天都能想方设法的赚一两个,最多再攒上五六年,她应该就可以捧着万铢在众目睽睽之下找花婆要她的卖身契了。到时,她也不过二十出头,还很年轻力壮,可以跟着肖大娘去学学杀猪的手艺,没准将来也能像肖大娘那般本事,摆个摊子做点小买卖。
    ……
    “起了,起了,该干活了,小贱人们……”
    又听花婆扯着她的杀猪嗓,扬着她的熟牛皮鞭,去踹了后堂的门……
    花婆那肥硕的身板又裹着一件红通通的绸袍,露出两条白细的小腿,再配上那高耸发髻上绑的一片绿缨子,这头重脚脚轻的乍一看去真如一颗饱满欲滴的红萝卜。
    阿七嘿笑了一声,传说六十年前,荧惑守心,从此,魑魅魍魉纷浮于世,鬼怪扮作人的模样,那花婆没准就是一只披了人皮的萝卜精。
    ……
    见花婆腆着肥肚朝茅厕颠颠而来,阿七连忙将她的陶坛子埋回湿泥里,将地皮踹了踹平……
    这几月被别家的妓楼抢了不少生意,花婆这心情日日都不太好。这心情不好,那出恭出的也是不通不畅,那牛皮鞭子耍得自是越发的狠辣生风……
    畏惧着花婆的牛皮鞭子,姑娘们争先恐后的冲到院中的井边争抢梳洗……
    她们头发散乱,脸上糊花的胭脂水粉也掩不住浓重的倦色,每夜接完客人都累得没有气力,躺下就睡。那些日日被劣等胭粉沁染的脸颊,在早早的爬上皱纹前,若没有恩客替她们赎身,那未到年老便已色衰枯败的身子,结局大多也只能是扔去乱葬岗一埋,无坟无碑。
    所以,阿七一点也不羡慕她们活着时比她吃得好穿得好,反倒看着自个少有洗澡而麻黑的手臂,嘿嘿一笑,用那塞满了黑垢的指甲挠了挠又在发痒的右脸。
    十年前,她还不到五岁,被人贩卖到这“百花楼”来,可当天,她便发起高烧患了怪病,烧退后,右脸的眼下皮肤却出现了半个拳头大小的一片乌黑……
    花婆瞪着她抖然而起的诡异脸面发了半晌的傻,然后气得跺脚,抖着一脸的肥肉大骂:“天杀的,一百铢竟是卖给老娘一个赔钱货!”
    可是那花出去的一百铢毕竟让花婆肉疼,也抱着她的脸可能再变回来的念头,倒也将她粗食粗养的留了下来。
    可这都十年了,她不但没有女大十八变,那右脸的乌黑还越发的骇人了,形如一只驴蹄的形状直蔓延到嘴角……
    曾有跑江湖算命的道人瘪着嘴抽着凉气说:“她这是天生奇相,能御魑魅魍魉!”,花婆却是叉腰唾道:“屁的奇相?她那丑脸一看就是上辈子被驴踢过的!”
    “啧,瞧你说的,总比脑子被驴踢过买赔钱货的好啊?”
    阿七总是笑嘻嘻的回话,每每气得花婆扬着熟牛皮鞭子追着她满“百花楼”的打……
    ……
    “驴踢脸,又敢没脸没皮的唆饭,茅坑下水都通了?夜香都倒完了?”
    花婆一眼瞅见已蹲在伙房门槛上唆着一碗稀饭的阿七,又气得牙痒,手里的熟牛皮鞭子带着鞭风就劈了过来。
    “倒完了,不信你闻闻呀!”
    阿七灵活闪身避过那一鞭子,然后一脸谄笑着主动凑了过来,扬起衣袖,散发出那与众不同的浓烈气味,再顺手从枯黄打结的蓬发里拔拉出只油汪汪的虱子,咯嘣一声捏破,仿是不经意的在花婆肥凸的肚皮上蹭了蹭带油的指头,吐着舌头扯出一个鬼脸,道:“茅坑能通,‘下水’怎么通呢?”……
    “该死的驴踢脸!”
    花婆生怕那些虱子窜到她抹满桂花油的头皮,倒也颠颠的朝后蹿了两步,吼道:“还不滚去给王牡丹送洗澡水,跟她说再敢称病不肯接客,老娘将拨她的皮!”
    “嗳,好呐!”
    阿七蹦蹦跳跳的窜去伙房,拎起一桶热水麻利的朝二楼而去……
    王牡丹是这“百花楼”新晋的花魁,听说还是出身琅琊王氏,跟皇家还有姻亲,只因两年前父兄获罪,牵连她也入了妓籍。
    王牡丹虽说生性清高,但因着容貌娇艳,才华横溢又出身名门望族,自幼就颇有美名。花婆便以重金打通关节将她从军中妓营借了来,果是为“百花楼”吸引来了不少贵客。
    王牡丹理所当然的成了“百花楼”的门面,住着“百花楼”最宽敞的厢房,穿着最光鲜的衣裙,吃着最精良的饮食。可王牡丹时常落泪,时常愤懑的说什么乱世浮萍,随风凋零。
    这些话,阿七似懂非懂,觉着大概就是在抱怨男人们做错了事,却要连累女人抵罪。但阿七觉着这些话还是很有道理的,这“百花楼”的姑娘们不也都常说,这男人脱光了就跟发情的公猪是一模一样的,真想下手将他们裆里头那点玩意儿阉了才好。
    啧啧,阉男人阿七还没机会见,不过,阉公猪,阿七在肖大娘那可是见得多了,细薄的刀子顺过、剖开、挤出、缝和,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每每都看得阿七目瞪口呆,心生敬服,且听肖大娘说那阉过的公猪会性情温顺,更易长得膘满臀肥。所以,阿七想那阉过的男人大概也会如此,才让姑娘们心生向望。
    ……
    阿七帮王牡丹将热水灌满了浴桶,再麻利的将皂角、花瓣一字摆开,见外无人再从衣袖里掏出一封信来,眨着大眼儿小声笑道:“这是先前那个来过‘百花楼’看你的萧公子给你的回信哦!”
    “回信了?”
    王牡丹一听,刚还愁云满布的娇脸顿有了两分晴色,连忙接了过来,并从衣箱中掏出一把钱塞给她,含娇带羞的轻声道:“阿七,多谢你!”
    阿七咧嘴一笑,喜孜孜的将那把钱揣了起来,说什么谢,不过也是收钱办事罢了!
    王牡丹也不愧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女公子,为人客气,出手阔绰,帮她多送几回信,那存够赎身的钱怕也用不了五六年了。
    正这般想着,抬眼瞥见王牡丹读罢那“萧公子”回信竟是又拭起泪来……
    阿七思量这是又要开始哀凄身事,忙在案头替她摆好笔墨,并拍拍一马平川的胸口,殷勤的笑道:“牡丹姐,要回信么?我帮你送哦!”,如此一来,便又能顺畅的多赚上几个钱。
    可是见王牡丹纤手握笔,却拧着秀眉半晌未写出一个字来,可见这与情郎诉说衷畅的文思也不是那么滔滔江水,总也有如那下水般塞堵的时候。
    阿七知情识趣的蹦跶出门,刚步到门口,又听王牡丹低咽着叫住她:“阿七,你帮帮我吧!”
    “帮!嘿,当然帮!”
    阿七蹦回来,咧嘴笑出一口白牙,只要给够银钱,就算是替王牡丹挨上花婆几鞭子,她都很是乐意的。
    可抬眼看见王牡丹那双不同往常的腥红泪目,阿七觉着有些不妙,扯了扯嘴角,低声问道:“你该不会是又想逃跑吧?”……
    王牡丹并未否认,转手将那封书信在茶炉上燎燃,烧毁化灰,低声哽咽道:“我听说,今夜就轮到我被送进宫去伺候那无道鬼君了,我若再不逃,便与萧郎再无相见之日了!”
    无道鬼君?
    阿七抽了口凉气,这说的是那当今皇帝刘子鸾,听说年不过十八,性情却奢淫残暴,继位两年来,大杀宗室,广纳彩女,可每一个上了他龙榻的女子,都再看不到第二天的日头,因皆是脸皮被拨,血肉尽败,死相惨烈得形如一具朽腐的干尸。
    所以,百姓们皆说这皇帝刘子鸾就是披了人皮的鬼魅,要以女人血肉为食。而太医们却是战兢的说皇帝这般狂躁该是因床第间阴阳不协所致。
    “放屁,什么阴阳不协?不就是‘失心疯’,还是最疯的那一种!”
    阿七也是不信鬼神的,第一回听到这个“鬼君”传说时,正路过街口铁铺,正围观了下李铁匠被他“失心疯”的老婆殴打的惨烈,便恨恨的下了这个结论……
    ……
    当然,不论这皇帝是“鬼”还是“疯”,达官贵家和平民百姓自是都不愿让自家女儿入宫送死。陆太皇太后也忧若选良女,怕会更加民怨沸腾,朝纲不稳。
    可是,皇帝那阴阳不协的恶病又需要女人来缓解,便是听从了内宦的主意从那些罪臣贱籍中择选侍寝的女子,一来这些女子死不足惜,二来这些女子都深谙男人,精于床第,没准能治好皇帝恶病也不可知。
    ……
    阿七扁着嘴点了点头,逃了不过一辈子没户籍,可不逃那进宫就是个死字啊,又一想,道:“可你不是说你爹和大哥可还流放着呢?你逃了,他们不就要死?”
    阿七这番话似让王牡丹一诧,她定也没想到阿七这个倒夜香的下等贱婢竟还懂得这点道理,背过身去双手微颤的给阿七倒了一杯刚煮好的茶汤,道:“你说得对!所以,我想阿七能帮帮我!”……
    茶汤微青,幽幽淡淡热气飘开,嗅来便是清苦的气息,阿七并不喜欢这个味道,如她这等难得沾到点荤腥的人,喝这苦汤是要将肠胃里那点微薄油水都要刮了去么?
    可是,这是王牡丹亲手给她倒的茶汤啊,这要是不喝,以王牡丹这般清高孤傲的脾性该会觉着难过吧?这一难过,不找她帮忙了,那她不是少了一桩赚钱的买卖?
    阿七便是抿口茶水,如吞苦药一般咽了下去,抹了抹嘴,纠着苦成一团的小脸,倒也诚恳的道:“牡丹姐,你讲,我该怎么帮你?”
    王牡丹微蹙秀眉,竟是抬起她那嫩滑的纤手,抚了抚阿七乱蓬蓬的头,道:“阿七,替我进宫吧!你这么低贱肮脏的活着又是何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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