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踢脸也有春天

“阿七不是魑魅！”
    这说话的是一个容颜和善的老人，正是先前入了道门的平老先生，看他如今仙风道骨，果是得了神仙点化，修习有成……
    见阿七满是疑惑，平老先生引她到了“太初观”中的藏书楼，从一口斑驳的木箱中小心捧出几片刻满密麻纹路的龟甲，道：“这是我早年得一神仙所赐，这上头是些少有人识的上古古文，这两年来得冯四弟相助，总算是全全译出了……”
    冯公公点点头，去旁案上拿过一张写满译文的纸张，递到阿七手中，而那上头写的是一段在传说中消磨了真相的唏嘘过往……
    ……
    上古时，到了神农氏后期，人类心智虽然已开，但却也生贪狠之念，部族之间再不能如曾经那般和平共处，互相攻杀，战乱不断，而轩辕氏与九黎蚩尤在战伐中崛起，与炎帝神农氏呈三足鼎立之势……
    轩辕氏也就是被后世所称的黄帝，在合并了炎帝部落之后，便与九黎族首领蚩尤相争天下共主之尊，而蚩尤本就骁勇善战，有战神之称，且手下还有夸父、风伯、雨师以及一众魑魅魍魉相助，黄帝与蚩尤三年九仗却九战九不胜……
    黄帝仰天悲叹，求上天相助，其时，在昆仑墟有一名为妭的青衣天女，遵上天之令下山相助黄帝对战蚩尤……
    可天女妭却也在与蚩尤的屡次交手中发现，身为九黎之君的蚩尤并非传说中的残暴不仁，反倒是兴农耕、冶铜铁、创百艺，教化黎民，将所辖的“九黎之都”治理得颇为兴旺，天女妭觉战乱不止，苍生苦难，便是已有不与蚩尤为敌之意……
    然而，天命不可违，在黄帝与蚩尤最后一场涿鹿之战中，天女妭施术让蚩尤的风伯雨师无法再纵风布雨，为祸阵前，黄帝又得大将风后、力牧以及神将应龙的相助，终于生擒了蚩尤，且下令将蚩尤斩杀肢解，四处掩埋，以免蚩尤神魂重生……
    天女妭敬蚩尤是位顶天立地的男儿，且知蚩尤若不得生，这世间魑魅魍魉无主，必然祸乱横行，便是将蚩尤破碎的尸身挖出拼凑，并埋藏在那夸父法器桃木杖所化的那片桃林之中……
    可天女妭此等作为，自是逆了天命，被夺去天女之尊逐去赤水之北，不能再回昆仑，而做为惩戒，此后她所到之处还必然大旱，赤地千里颗粒无收，由此她也从人人称颂的天女沦为了人人唾骂的旱魃妖妇，自是痛不欲生……
    而神将应龙与天女妭本有婚约，对她爱意甚深，不愿看她这等处境，便是将自身那可行云布雨的龙珠悄置于她身，用以化解她身上的致旱恶气，可没了龙珠的应龙不但不能再回九天，不多时也就元神耗尽而死了……
    得知真相的天女妭自是更为悲伤，没多久便也神魂破碎，而听命于蚩尤的那些魑魅魍魉知蚩尤爱慕天女妭，便是将她的尸身搬到那桃花树下与蚩尤合葬。此后不久，蚩尤神魂便得以苏醒，且被奉为兵主战神，威慑八方……
    ……
    “那龟甲上所记载的便是到此结束了……”
    平老先生嘘叹了一声，又看向今日恰着了一身青衣的阿七，道：“只是与蚩尤尸身同埋于桃花树下的天女妭却迟迟不得复生，可能是她本就不想再来这个让她心伤的世间吧……”
    说到此，平老先生又从书架上众多书卷中抽出一本发黄的残卷，缓缓展开，翻到一页，道：“这是‘太初观’中得道升仙的前人留下的手札，我与冯四弟先前整理旧书时无意发现的，其中恰记载了些那此后的诸事……”
    ……
    六十年前，晋恭帝末年，荧惑守心，天下大乱，宋高祖武皇帝刘裕起于草莽，成为晋之权臣，逼晋恭帝禅位，代晋立宋，勒杀了晋恭帝。虽说高祖武皇帝此后内厘庶政，外修封疆，一生英明，也无法弥补此生这唯一的不仁之举。
    晋恭帝死前的确怨念甚重，不惜毁目断舌发下毒愿，愿以身祭四凶，浮魑魅魍魉于世，必亡宋国，断裕子孙。而为了肃清鬼怪，刘裕在神意指引之下找到了当年神将应龙埋骨之处，将龙骨铸为长剑，以避邪戾……
    而龙骨剑出，也惊动了蚩尤的神魂，因当年奉黄帝之令斩杀蚩尤的恰恰正是应龙！当年的剑戮之恨终是要报的！
    蚩尤定是感应出应龙终将转生人间，便是在二十五年前率先投生人胎，化身为人，可是定也期盼那埋在桃花树下的天女妭能够复活，便是将一缕元神化成元丹留于那桃花树中，化树为魅，以作照护……
    兴许是数千年来的天地灵气洗刷了当年的悲怨，十七年前，春风抚过，桃花落下，天女妭破碎的神魂借桃花神树的灵力新生为女婴之形，以桃花裹腹，露水解渴，长到了五岁……
    那年，桃花树现于那“太初观”后，五岁的女娃寻着那不远处的人声而去，且随着人群到了“太初观”，并在卖糖花生的摊前挪不动步，然后遇到了那个是蚩尤九成神魂转生为人的少年将军。元神与桃花树中的残神相系，自是一眼认出在树下孕生长大的孩子……
    ……
    “余下的事，便没人比我更清楚！”
    萧爻立在门前，目光悲伤之余也有了难得的坦然……
    蚩尤留在桃花树中的那缕元神已化为魅，那时也知应龙的神魂已投生刘宋皇家，而天女妭既也重生，且误打误撞的回了人间，便不可能逃得过报偿当年应龙舍身相护的深情。可是，又怎么甘心将守了数千年的心中所爱拱手他人，便是在五岁的天女妭右脸之上下了一片乌黑的封印。
    如此一来，不但封住了她的灵气，让她与个常人无异，而且觉得这等容貌，那生在皇族的皇子也是绝不可能再爱上的……
    可前世结下的缘，当续的情，又怎么会是一副皮相能够阻碍的呢？
    在天女妭七岁之时，他们终还是相遇了，而桃花魅知那高祖刘裕所留下的竹简遗书中记载有天女妭与应龙之事，便是在新帝继位那夜潜入宫城将那竹简遗书的最后一卷抹去，可不料却是撞见了那应龙转生的新帝，区区一缕元神自然不是龙骨剑的对手，便是被封在了那新蔡公主肉身之中，受了两年的奇耻大辱……
    直到阿七那日撞树寻死，血水溅在桃花树干，才解了那龙骨剑所下的封印，而那一缕元神自然也回到了萧爻的魂魄之中，让他更为清晰明了这数千年的苦苦等待……
    “当年，你将我尸身拼凑埋葬，连累你失了天女之尊，这便是我欠了你的！”
    萧爻看向他痴念了数千年的悲伤倩影，那老摊主说得没错，求不得，放不下，果是人生至苦，而他不也说过，看不得她再悲伤？
    他静了片刻，终是道：“刘子鸾那造梦之术要活着才能维持，所以，我想那刘子鸾定还活着，去找他吧……他当初的舍命之情，你注定是要还的！”……
    冯公公抬袖抹了把老泪，却是拽住阿七，道：“两年前，阿灵的确是假作天火将他救走……可是，他并不愿你去找他啊，刘家皇族得了诅咒，登上过皇位的都活不过二十岁，这眼下怕已是快要，快要……”
    ……
    城外乱葬岗的破败茅舍里，小炉上的陶罐里煮着浓苦的药汤，窗前的矮案上搁着许多新新旧旧的画卷，或是繁华的集市，或是清冷的郊野，其间却都有个身着青衣的娇影，她或笑靥如花，或噘嘴俏皮……
    而案前执笔之人，那双骨节凸兀的手近来已越发开始不受自控的颤抖了，他知他的大限就快到了，这两年来，他每日撑着病体去远远望她，见她在他所造的梦里活得快乐，他就很知足。
    他想，两年的时间，也足以让那萧爻给她一份真实的幸福吧？如此一来，即便他为她所造的梦碎，她也可以依然生活在美好之中，这便是他此生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莫公公强忍住心上悲伤，将浓苦的药汤端到他手边，以前从来不愿服药的人，如今却是甘心与苦为伴，这自伤自苦的撑着最后一口气，不也就是心有牵挂么？可是，眼下却是连这续气的药汤也咽不下了……
    “那一年，林花早谢，春红匆匆……她回过头来，说：‘喂，怎的要一直跟着我啊？’……”
    凤眸终是要阖上，他终是再见不到那个好无理的丫头了，而那年那一眼那一问，他却早觉着成了他的宿命……
    “可是，你也是我的宿命啊！”
    阿七触向他冰凉到已感不出气息的身体……
    二十年前，桃花树现于那“太初观”后，一个抱着襁褓的妇人跪在树前哀求：“神树啊！我夫君受邪戾诅咒，活不过二十岁，我愿将我余下的寿命都给我夫君，让我的夫君能做他未完之事，让我刚出生的孩子也能有父亲陪伴长大！”
    那男婴的哭声惊醒她沉睡数千年也不愿醒的神魂，便将那妇人余下二十年的阳寿分了十年给其深爱的夫君……
    “如今想来，那树下哀求的妇人便正是你此生的母亲！而你惊醒了我，这便是宿命！”
    阿七抬手化出那颗赤珠，放进他的掌心，原本的赤色渐化为浅蓝的幽光，这本是他当年舍身赠她的龙珠，陪伴她的神魂数千年，如今是该物归原主了……
    ……
    凤眸缓缓轻启时，已是春红满目之时，那山腰一树桃花尽开，树下立着一个青衣女子，无风却自婀娜，夭夭桃色却比不得她天光容颜。似乎许久许久前，她也是这样一身青衣，从天而降，语笑嫣然的问他：“你就是那有翅膀的龙？听说，你就是上天将要配给我的夫君？”……
    他愣了一愣，傻傻的点头应她，道：“嗯，我就是那……那有翅膀的龙，待到明年春暖花开，我就会配给你做夫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