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修罗

第19章


 
  与梁永燊或其他人在一起,都没有这种感觉。 
  她在一间书店认识翁君,年轻人时常这样邂逅,珉珉却不那么想,她给这段偶遇添增无限色彩,几乎没坚持整间书店在刹那间转为蔷薇色。 
  事实当然不是这样,那天翁君为找资料跑了一个下午,已经十分疲倦,在异乡的大学城附近人地生疏,找不到可安歇的咖啡室,他十分气馁。 
  一不小心一脚踢塌叠在地上的硬皮书,他喘一口气,只得蹲在水门汀地板上靠绿色的日光灯光线来拣拾它们。 
  “让我帮你。”他听得有人这样说。 
  他抬起头来,看到少女乌亮的黑发,晶莹的皮肤,闪亮的眼睛,那可怕的惨绿灯光丝毫无损她的容貌,翁君心头一宽,世上没有什么景象,比美貌健康的少女更加赏心悦目,他在心中赞叹一声。 
  那少女像听到了他的心声,嫣然一笑。 
  地下室本来有点儿阴有点儿冷,翁君不知嘀咕了多久,此刻他浑忘此事,书本已经叠好,少女要离开了,他连忙说:“你可知道附近有什么地方可以喝杯咖啡?” 
  少女转过头来,“五分钟的车程算不算附近?” 
  他笑道:“太理想了。” 
  他们是这样认识的。 
  等到喝完咖啡,少女与他在马路分手,他抬起头,看到暮色四合,才感觉到空间与时间的存在。 
  翁文维没有即时回家。 
  他坐在地下铁路其中一卡车厢里,忘记下车,自一个终站乘到另外一个终站,耳畔充满轰轰轰的声响,一个钟头,两个钟头过去,他什么都没有想,脑子里也只有轰轰轰的声响。 
  终于他下了车,已经错过晚饭时间。 
  他住在唐人区一间旧屋的地下室里,替他开门的,是他的未婚妻简金卿。 
  翁文维知道,他已回到现实的世界里来。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未婚妻满脸不悦。 
  简金卿绷紧面孔已有多年,也难怪她毫无欢容,四年前他俩同时出发前来进修,一年后为着生活,她放弃学业到中华料理店做服务生,一手包揽未婚夫的学费,两人的房租、电灯煤气,食物与一切杂费。 
  三年这样的生活把面色红润性格活泼的少女训练成一个壮志尽消,锱铢必计的女人。 
  她牺牲得越大,翁文维越是怕她,渐渐两人的关系由情侣变为主仆。 
  本来一切已经过去,翁文维终于毕业,他们可以衣锦还乡,同时简金卿说:“现在轮到我念书,你赚钱了,还有,明天就去买那件九百元的大衣。”她脸上已经透出一丝笑意。 
  翁君心里宽慰,四年债务用四年偿还,八年之后,他们可以过身分平等的生活。 
  可是今日,他碰到那个少女。 
  他忽然听得未婚妻问他:“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到书店去替老刘找一点儿资料。” 
  “你帮老刘还帮不够?” 
  答应老刘的时候,他的确非常勉强,但是那天阳光好,心情也好,又有时间,市面五百多间书店,他偏偏要走到那一家去,而少女正在地牢里,站在他隔壁。 
  这样的机会,到底占亿分之几? 
  “你可要现在吃饭?” 
  翁君知道那只不过是超级市场现卖冰冻的牧人馅饼或是汉堡牛肉。 
  “我不饿。”他说。 
  刚才在俄国茶室他已经进过小食。 
  那少女介绍白汁鲑鱼给他,他坦白地告诉她,他身边只有十五块钱,少女笑,叫他不用担心。 
  她的肌肤、眼睛、嘴唇、牙齿,都似会发出晶莹的亮光来,他以迷路人看到林中仙子那样的心情看着她,不相信世上还有那么美好的东西等着他。 
  翁文维迷惑地低下头。 
  简金卿奇问:“你怎么了,下个星期我们便可以离开这个冷酷可怕的城市,你反而发起楞来,别告诉我你不舍得这个地方。” 
  冷酷?不不,美酒佳肴,轻柔音乐,悦耳细语,也都可以在这个肮脏的都会找到。 
  “你找到资料没有?” 
  “找到。” 
  “你双手却是空的。” 
  “啊,给遗漏在地车里了。” 
  他有她的地址,少女并不住在宿舍里,小公寓属于她姨丈的投资,暂时做她行宫。 
  第二天上午他去找她。 
  公寓暖和光亮,属于另外一个世界,大扇窗户对牢公园,此刻一片铁锈色,湖上波连烟,宛如一幅水墨画。 
  少女用薄荷冰淇淋招待他。 
  她不爱说话,他享受到平时奢侈的宁静。 
  他忽然愿意失踪,留在她那里一辈子。 
  翁文维却没有那样做,他忍痛告别,回到自己家去,刚巧来得及听到简金卿发牢骚:“唉呀,还是不舍得,一想到是自己辛辛苦苦赚回来的钱,怎么敢与之作对,花起来手软,脚软。” 
  他忽然发话:“金钱的确重要,但也不必把它看成那么大。” 
  简金卿诧异地回过头来冷笑,“唷,听听谁在说话,大少爷,你出去赚赚看。” 
  一件好事被她夸张成一出悲苦老套的文艺大悲剧,她一手建立的功德独力又摧毁,他不明白她。 
  她已经订好飞机票。 
  又故意十分刺耳地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出钱。” 
  他去向少女道别。 
  少女明快地答应很快会回去看他。 
  她并没有食言,真的一有空便飞回去与他相聚。 
  翁文维与简金卿回到原居地并没有同住,他们各自回到父母家中暂居。 
  翁文维没有令简金卿失望,很快找到理想工作,安顿下来,烦燥不安的只是女方。 
  他的母亲说:“文维,简金卿是不会放过你的。” 
  做母亲的接过那少女的长途电话,亲眼看到年轻人一听到对方的声音,五官全部发出笑意,天地宇宙统共不存在也无所谓。 
  翁文维说:“至多我也供她念四年书。” 
  “她不会这样同你算。” 
  “再加复式利息好了。” 
  “恐怕她还不甘心。” 
  “那么,”翁文维一半赌气一半要表示决心,“我所有的,也不过是一条性命罢了。” 
  要待翌年暑假,梁永燊才发觉有这么一个人。 
  那时候,翁君已经升了职,搬过家,一洗留学生的寒伧。 
  珉珉亲自为他们介绍,小梁觉得翁君已经尽占上风。 
  私底下梁永燊问珉珉:“你喜欢他?” 
  珉珉点点头。 
  “他有什么优点?” 
  “他崇拜我。” 
  梁永燊骇笑,“我的天,你不应因这样的理由喜欢人。” 
  “为什么不,你从来不为我着迷,你只待我如好兄弟。” 
  “友谊才是一切人际关系的最佳基础。” 
  珉珉用手蒙着双耳,“我不要听这种理论,梁永燊即使你不迷恋我也有别人那么做。” 
  梁永燊啼笑皆非。 
  陈晓非身为阿姨,自然知道有这样的事,便笑说:“加油啊,小梁!” 
  梁永燊说:“阿姨帮帮我。” 
  “不行,我不能干预任何人的感情生活。” 
  梁永燊气馁,“那么我输定了。” 
  陈晓非笑,“拿出勇气来,追求你的理想。” 
  “翁某已经在做事,我还有一年才毕业,起码输了第一局。” 
  “三盘两胜。” 
  “阿姨真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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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   
  本市人多地窄,每一个人的事,每一个人都知道。 
  梁永燊毋需特地拨冗去调查,也已转接听说,翁文维有未婚妻。 
  小梁十分震惊,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跑去与陈晓非商量。 
  洪俊德说:“我在娶晓非之前也订过一次长婚,一订五年,所有的毛病统统跑出来,连自己都受不了自己的不堪,只得解除婚约,根除烦恼,后来识晓非,不到半年就结婚。” 
  陈晓非问:“珉珉可知道有这样的事?” 
  小梁皱盾:“我不晓得。” 
  洪俊德道:“婚前越早知道越好,婚后越迟知道越好。” 
  陈晓非忍不住,“洪先生,你的话可真不少。” 
  梁永燊说:“我去同珉珉讲。” 
  “小梁,不可做此丑人,”停一停,拍拍小梁肩膀,“由我来做。” 
  特别令小梁也在场,陈晓非婉转公布这个听来的消息。 
  珉珉轻松得不得了,“未婚妻,真的?” 
  梁永燊拂袖而起。 
  阿姨责怪说:“珉珉,你的态度太儿戏。” 
  珉珉沉默了。 
  “你知道这件事,抑或不知道?” 
  珉珉总算肯好好回答:“他一直没有跟我说起。” 
  阿姨把一只手搭在珉珉肩上,“他不知如何开口,他同前头那人全无感情可言,他需要时间。”她一口气讲出许多最常见的借口。 
  珉珉笑:“全中。” 
  事后洪俊德对妻子说:“她好像不在乎。” 
  “也许她觉得他俩的关系密切到根本不可能有空间容许第三者的存在。” 
  “世上纵使有那样的关系也不值得高兴,他们只会得窒息。” 
  “珉珉盼望得到这种感情。” 
  “对,她是主宰,你看着好了,她会毁灭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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