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岁月

第36章


应阿姨惊讶地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好。那时候,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
爸爸很冷静地看着她说:“你先回去,晚上我会上你家去的。”
应阿姨感慨地说,那个晚上我们谈了很久很久。但是,即使说得再多,谁也说不明白,特别是爸爸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最后,芮叔叔说:“彭老,明天我去送你。”爸爸摇了摇头,他已经感觉到局势太不好了,他不愿意给自己亲密的朋友带来麻烦。他说,“你不要去送我,就直接到火车站上告别吧。”
一九六五年十月十二日,只有黄景湖老师送爸爸到了火车站。芮叔叔说,爸爸是独自一人走进了月台,他手上只拿着一个小包,芮叔叔在月台上等着父亲,然后和他默默地握手告别。怎么也没有想到,这竟会是最后的离别。(留给他们最后的纪念,把父亲的名字和芮叔叔、应阿姨联系在一起,是在“文革”中间,他们一家受到了很大的冲击,说他家是“裴多菲”俱乐部,其中主要成员就是胡风分子彭柏山。)
站立的灵魂
总以为写完了《他们的岁月》,就该从阴影里走出来了;原以为书出版了,就会把往事忘却;更多的时候,会以为读者的赞许认可,会与我一起分担对历史的思考。可是,一切的一切都不可能因为一本书而改变。十年过去了,我依然不敢回头想,不敢重新翻看书页,似乎那潘多拉魔盒里的妖怪随时在等待着我。直到昨天,华东师大出版社通知我,他们愿意再版《他们的岁月》的时候,希望我再能增添一些什么,是什么呢?我偷偷地掀开了书页的一角,一眼看见的是父亲和厦大学生的合影,那时候他只有五十二岁,可是消瘦的脸庞,让人觉得他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
夜里我和朋友坐在一起打扑克,光线很暗,我辨别不出是什么时辰,突然看见窗下有人在叫喊:“老李,来抓人了!”似乎是对我身边的人在叫喊,可是身边坐的是上海人艺的美工老朱叔叔啊,怎么叫他老李?我看了一眼老朱,奇怪的是,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可是转眼他就不见了。四周的人还在出牌,没有发出声音,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我放下纸牌朝门口走去,房间里多了一些陌生人,他们都看着我不说话,我打算走边门出去,可是边门锁着。我蜷缩起来,为了不让人看见我,我把手放到胸口,可以抱住自己的身体,把体积缩小,不再被人注意,特别是不被那几个多出来的陌生人注意,不能让他们看见我!但是,我觉得胸口疼痛得难以忍受,低头一看,才发现手臂上长满了整整齐齐的两排牙齿,它们蠕动着,上下啮啃着我的胸口,猩红的肉沾满了鲜血,赤裸裸地展露在那里,我完全被吓住了。深夜,我睁大了眼睛,四周依然是那么黑暗,现实的黑暗和噩梦搅和在一起,我无路可逃。
黑夜里,让我想起了在七九年我去厦大的日子;后来是在○九年的春天,在香港看见了刘再复老师,他是父亲在厦大的学生。看着我的时候,他突然跟我说:“你看真快,都快五十年了,各种真理都是相对的,只有一个是绝对的,人生太短,时间不够用啊。”我不说话,我怎么常常是感觉到,人生真长啊,怎么过也过不完?和刘老师相视而坐时,没等我提问,他就开始讲述了。对于我们来说,这个谈话显得很自然,这里没有任何功利的需要,这里没有值得掩饰的后悔,作为学生,他没有在父亲倒霉的时候落井下石,所以回忆变成最真诚的。他不对我说“你父亲”,而是一口一个彭老师彭老师。
“彭老师对我的一生来说是很重要的,人生中能和彭老师相逢也是重要的事情。真的,我一直说我的青年时代,读高中大学,是真正的青年时代。中学、大学时候,有两个非常深刻的记忆,一个是中学图书馆,那时候我就读的是国光中学,可能是一个华侨中学,李光前办的,可能也是我们福建省最好的图书馆。我很用功,感动了图书馆的老师,于是假期里他都把钥匙交给我;那个时候,整个人就是沉醉在书里。西方经典,雨果、莎士比亚就是我年轻时候、记忆最好的时候读的,所以后来上大学的时候,郑朝宗老师考西洋文学史,二百人只有两人得了缘分,我就是一个。他很奇怪,在我的考卷上题了诗,意思是说,你怎么会考得这么好。
“到了厦门大学,我碰到了两个非常好的老师,一个是彭柏山老师,一个是郑朝宗老师,他和钱钟书是好朋友,在清华剑桥就是好友,钱钟书的研究生第一批就是他带出来的,那时候他西洋文学非常熟悉,造诣很深;但是彭柏山老师对我影响非常大,不光是知识的,就是我常常说的,彭老师,真有幸碰到彭柏山老师,真的人生有幸啊!人家说三生有幸,真这样啊,一个做人、一个做文,两项对我都帮助非常大,有些人可能不很明白,怎么说呢?先说做文,那时候厦门大学没有写作课,过去大学里都看文学史,搞研究。这个彭柏山老师就说要开写作课,他来之前就已经传说了,彭老师要来,而且那时候我们二十几岁的学生,我们知道彭柏山老师是谁,知道他被打成胡风分子,我们知道他过去是将领,解放福建的时候他就是副政委,所以当时我们就很崇拜他,而且我们知道他是左翼作家。
“鲁迅先生还表扬过他,提过他,所以那时候我们非常感兴趣,特别是我,觉得非常高兴,一来之后,还没教课的时候就很想见他,后来到系里来,还做过全系的演讲课,我们去听,特别崇拜他。那个高兴啊。那么后来他说,让他教写作,可是彭老师他有个性,我们二百个,他只教二十个,他选二十个,我们同学有的记错了,说只选了十个,我说记错了,肯定是二十个,因为我是课代表。我那时候是团支部书记,兼任课代表,我写作还是比较好的,挑选了二十个,而且让我当课代表,所以我就有机会了。
“他选了二十个,亲自选的,可能先看作文,他非常认真!当然报名的很多了,那么第一次作文,我们战战兢兢很认真的,不是出题作文,哪怕平时写好的东西,自己觉得满意的交给他都可以。我第一次印象非常深,我交了一个五六千字的文章,我期待着彭老师的表扬。没有想到,他说:‘你们二十个的作文我看了,我很不满意,有的不能及格。’他还说:‘你的作文还可以,但是只能给你源分,对你已经很宽了。’他说的这段话,我到现在还记得。
“他说你们写文章,这个涉及文学观念,你的这个文章就光讲自我,没有讲社会,没有讲时代背景。我刚开始不服气,我说,文学,不是很个人么,为什么一定要写社会时代呢?他说,‘你这个个人是要与社会和时代的内涵发生关系的啊。太纯粹的个人情感,让读者看什么?’所以他建议我以后注意观察这个社会和时代。最让我感动的是他说:‘你看,我看了你的作文给你做的修改。’哇,吓我一跳,十几张稿纸,给我改得密密麻麻的,中间很多眉批,批评得很尖锐。比如,这句话太罗嗦,这句话根本就不通。有的时候,这段完全可以删掉,给我删掉了好几段。当时告诉我一句话,对我影响很大,他说:‘你知道托尔斯泰说过的一句话么?他说天才就是会删掉没有用的东西。’后来这句话刻骨铭心了,彭老师告诉我的,写文章的废话,没有用的话,一定删除!所以当时非常严厉,他一次一次给我改作文,真正让我懂得了写作。尽管我以前比较骄傲,觉得自己文章写得不错,但真正是他教我怎么做文的;再一个,他告诉我,‘你一定好好读鲁迅的书,现代作家里,最精彩的,最伟大的就是鲁迅!所以要好好读’。过去我就是一般的读,从那时候,我就开始非常认真地读鲁迅的书了。而且他说鲁迅很有思想,我们最终要有思想,这都是彭老师告诉我的,鲁迅有自己的文体,还有鲁迅的精神!”
这里,我忍不住打断了他,因为我都渴望当一名父亲的学生,怎样算是鲁迅的文体?
“鲁迅的文体,一个是有自己的语言,不重复,他的语言是不可替代的;另一个对文体的解释是,文体不是形式,文体是一种情感思想融合起来的东西,所以融合起来形成一个很特殊的艺术存在。他不认为文体就是形式,是这几个融合起来形成的独特的艺术存在。所以我觉得他当时很了不得。这是做文,还有一个是做人,整个做人,这不光我一个人,我们同学谈起彭柏山都很尊敬他,都感觉到这太奇特了,能碰到这么一个老师。很难得。他不仅有才气,他是个作家,对文学艺术也有真见解。关键的是他有正气、傲气,这个东西,用我们评论说就是有骨气。在那个时代的氛围下,个个都小心谨慎,谁敢讲自己的心里话?可是他呢,当时的处境还那么不容易。系里面领导警告我们的,说他和胡风是如何如何的关系,等于对他,就是说要划清界限!可是这个情况下,他根本不在乎这个东西,照样很高傲地做人。该怎么说就怎么说,站在他面前,彭老师这个人,你立刻会感受到他的傲气。
“他很厉害,他对社会对人生对写作,都有自己的看法,不像有的作家根本不行。他有的时候批评起来是很尖锐的,他说很多作家倒退了,有的作家根本不行,有的根本不该创作。他很厉害,我当时感到,无论谈什么东西,跟他谈起来,都不同,所以那个时候,我办《鼓浪》那个杂志,我当主编了,第一期我就让彭老师写个东西,他就写了一首诗,《高傲的战马》。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