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多少东西,都托运了。”
我大叫着:“爸爸,你在家里住几天啊?”
母亲回头看着我,恶狠狠地说:“回去睡觉,大人的事情,小孩不要老是在那里打听。回去。”
我怏怏地看着母亲,心里充满了仇恨。我母亲不会像小说里或者是电影里的形象,她总是那样焦虑不安,像一团火,烧得那么旺盛,马上就要蔓延开来。但是,不知在什么时候,她就被人死死地抑制在那里,那火也被扑灭了。在灰烬中,她跟我们说话,既不耐烦也不明确,除了训斥,就没有其他什么可说了。在她那里,我丧失了自信,我总是跟人家说,我的这一辈子就是生活在母亲的阴影底下,什么希望都没有,时时刻刻在看着她的脸色。爸爸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脑袋说:“崽,快去睡觉,明天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王元化叔叔在六十年代的照片。他说:“我和你父亲也没有一张合影,实际上我们那时候,哪有什么情绪去拍照片啊。”
等到父亲把话说出来的时候,我又感觉到一种无法解释的委屈,什么“明天我们还会再见面的”。这似乎又是一种什么暗示,是什么呢?我太小了,说不清楚。甚至是今天,我都说不清楚这一份痛楚的感觉。但是,那时候,我已经会感觉到什么了。那时候我是一个六年级的小学生。直到大了,我才理解到,从父亲的那一句话里,我重新嗅出了离别的气息,是对于离别的一份恐惧。对于这份恐惧,我们是太熟悉了,所以即便是那么小的年纪,我们都会体验到它。我在那里哭了起来。哭得有点突然,母亲更加生气。
“怎么你父亲一回来,就变得这么娇气,演戏给谁看啊?回去睡觉。你父亲对你怎么了啦,哭什么啊。”
那一次是爸爸突然接到中央教育部的命令:调彭柏山去郑州河南农学院图书馆,任图书管理员。调令一到,父亲在三天之内就动身了,他只拍了电报给妈妈,内部到底发生了什么,那时候,我们谁都不知道。
那时候,我实在是太小了,根本不知道体谅母亲。那时候,在我们的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是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但是,其余的人除了说“热爱”和“万岁”之外,是什么都不能说的。我们就生活在“其余”的人中间。我们好像还是非常快乐,不管是装出来的,还是真的,我们都要表现出他给了我们幸福。
到处都是穷人,到处都是贫民区,这穷困就像沾在我们身上,永远也无法去掉的泥土味。四处都是垃圾,四周都是一条条小路,我们这些发育不全的人,站在路边,看着有权有势的人和他们家的孩子,多希望能从那里得到些什么。我就这么生活着。亲眼看着我们家的人,干活,忙碌,死亡。像许多动物一样,不断地生老病死,平淡无奇。我们都是无用的人,从岁月的深处涌现出来,接连不断地有人在我们面前死去。而我们还待在那里,希望活得好一点……
第二天,我中午放学回家吃午饭的时候,父亲还在。他看了我的三篇作文,然后我听见他在对妈妈说:“孩子真的长大了,文章写得有板有眼。特别是那篇记叙文,感觉写得很好,很真实。”
吃午饭的时候,妈妈为爸爸炖了一只老母鸡,爸爸为我和小梅一人碗里放上了一只鸡腿,还为我们舀了一大瓢鸡汤,也算是对我的奖励。妈妈很不高兴地跟父亲说:“这鸡不是买给她们吃的。她们以后有的是机会吃。你自己多吃点,吃了好上路。”
这时,我变得懂事多了,我没有埋怨妈妈。我知道,我不该吃那么多,听妈妈说完以后,我自觉地把鸡腿放回到砂锅里。爸爸说:“崽,吃啊。”我说:“我不喜欢吃鸡腿。”然后喝了一大碗鸡汤,匆匆吃完饭就上学去了。记忆是那么清楚,走在上学的路上,我回头朝自己家高高的小晒台上望去,爸爸站在铁栏边上,我拼命地向他挥手,我大叫着:“再见。”爸爸没有说话,微笑着,向我做了一个手势,让我快去上学,我一直走到很远的街角,回头看去的时候,他还站立在那里。我从来都不会想到,这竟是最后一次看见爸爸。那次,他只在上海停留了一天半,等我下午放学回家的时候,屋子里空空的,妈妈并没有去火车站送爸爸,只是急急忙忙赶去上班了,她还没有回家。那个空屋子静得很,像是一个久已被抛弃的墓穴。这个形象,至今留在我的记忆之中。家,永远像个坟墓,没有光线,四堵死死的墙壁,悄然无声地把我们最后的一点欢乐埋葬了。
小钧常常跟我说:“我多想把爸爸待过的那个地方,河南农学院的图书馆画给你看。他们给爸爸工作的地方,小得连气都透不过来。漆黑漆黑的。是在一个楼梯的斜坡下的空隙里,就是楼梯的板子底下……楼梯是那样,那样直接顶在爸爸的头上。你肯定想象不出来。那里真是一点光线都没有,就在那样一个墙旮旯里放了一张小桌子,一张条凳。爸爸就在那里整理各种书籍,写东西。”
这里的条件比青海师范学院还要差,爸爸什么都不说了。这时候,他已五十六岁,他写信给妈妈的时候说,他再等四年就退休了,他会带着我们两个小的,一起回湖南老家去。他自己来教我们读书,就这样打发晚年吧。妈妈说:“你这个父亲,就是想入非非,跟着他跑到湖南那么个穷地方还会有什么出息,当农民去?”
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元化叔叔说:“我觉得到了晚年的时候,你父亲常常跟我说,生存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思了。只有责任感,完全是对你们孩子。他跟我计算,他再活多少年,可以把这几个孩子都拉扯大,他们出道了,他的任务也就完了。他多少次跟我流露这种情绪。我觉得他到晚年,已经没有什么目标了,像自己还要翻身,自己将来还要做什么啦……没有了。他只是考虑对子女的一些想法。我甚至记得他到我们家,连我父亲都讲,PENG,就是英语拼音的‘彭’,怎么情绪这么不好啊。从前的时候,他不是这样的。后来你父亲常叹气,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我不知道你还有这个印象吗?”
我默许地“嗯”了一声。现在不论你们说什么,我都觉得不过分。不要说父亲了,当我听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已经感觉到窒闷,已经不能承受,多想深深地叹口气。
元化叔叔说:“最后一次看见你父亲,也是他去河南农学院那一次。”
“他回上海才一天半的时间……”
“他来的,他来的。就是那一次,他来告别。他除了自己家里,就到我这里来。他也没有其他的朋友了。他来时,我记得是下午。我们就坐在那个吃饭的桌子上的。他说:‘我要到郑州去了。’我说:‘你怎么要去郑州了?’他说:‘是啊……’连他也搞不清楚什么原因。他总觉得有人在搞他。我给了他首诗。诗,我现在还保存着。这首诗是《送柏山上路》,是什么时候写给你爸爸的呢?实际上是他刚刚到青海去,回来跟我讲了。他中间不是回来过几次,我已经跟你讲了,他完全是充军发配去的心情,在这种情况下我写了这首诗,但我并没有给他。直到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我把诗给他了。现在想想这事情真是非常怪的。”
真的,怎么会是一次诀别。
“是他到郑州去的那次,你给他的?”
“唉。”
“妈妈说,那次他很奇怪,她看见爸爸在烧东西,烧掉一些他自己写的东西,把你写给他的诗也烧掉了。”
“他会背啊,他把它背下来了。后来他在写给我的信里还写了我的两句诗,‘豪情都做断肠梦,岁月渐摧鬓发斑’。”
“噢,背下来了……妈妈说他特别难过,临走烧掉好多东西。”
“他已经要走了,我叫住他,我说:‘柏山,我有一首诗,我要送给你的,我一直没有给你。’他就说:‘啊,你就给我吧。’我说:‘这就写给你吧。’那时还是住在皋兰路上的时候……”
送柏山上路
边城风雪锁春寒,千里荒漠万重山。
墨翟有感哭歧路,老聃无意出函关。
豪情都做断肠梦,岁月渐摧鬓发斑。
心事茫茫谁堪诉,问君更得几时还。
这是在白天的时候,但是恐惧已经在阳光里渗透进了爸爸的生活,点点滴滴地洒落下来。爸爸已经在任何时刻,任何场合下都不再愿意被文字牵连,连元化叔叔这么一首小诗,他都不愿意带在身上,不要再给任何人,也不要给自己的生活添麻烦了。文字,在我们的生活中,变成一个累赘和惧怕。触摸到它的时候,就像触摸到了杀人的武器。在去河南之前,爸爸似乎想把所有的这些“武器”都扔掉。他的预感一定是坏透了,不然,他不会烧掉这些东西的。那是一九六五年的秋天,是“文化大革命”的前夕,似乎他闻到了什么气息。他已经无法预测自己的明天,他只是想完成他战争年代就念及的“写作”梦——最后一个梦想了。他要完成他的长篇小说《战争与人民》。
还是在一九五七年初的时候,他刚从监狱出来,就开始着手写这本书了。当时,元化叔叔是他唯一信任的朋友,于是他把写过的每一稿,甚至每一个章节都拿去让他看看,听取他的意见。似乎在一九五九年底,在临去青海之前,爸爸的第一稿完成了,他把稿子首先寄给了当时的中央宣传部副部长周扬。他总觉得周扬是会帮助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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