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岁月

第39章


但是,稿子很快就退了回来,周扬告诉爸爸,他的作品不能发表,因为离毛主席的革命军事路线,离毛主席的伟大思想太远。他写的女主人翁小资情调太重,不能正面表现我们伟大的人民战争……爸爸认真地听取了周扬的意见,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一稿又一稿地改写着这部长篇小说,直到在河南农学院的时候,在小钧描述的那么糟糕的生存环境里,他还在那里修改着。已经十一年过去了,他从来没有放弃他的写作,这是他第六次修改这部三十四万字的长篇小说了。
很多事情是说不明白的。元化叔叔最后跟我说:“你父亲那时候,还是有一份幻想。他总以为自己是鲁迅的学生,虽然政治上出了问题,但是他的作品是可以和他的政治问题区分开来的。他亲自参加和指挥了淮海战役,在这点,他认为,中央一定会肯定他的功绩的……”
爸爸应该说是天真的,是这样吗?他怎么会这样去思考,他怎么会把问题想得那么简单?但是奇怪的是,在回忆往事的时候,我们又都觉得,爸爸也不完全是我们理解中那样幼稚的人。一天晚上,我们又说起了往事,元化叔叔说:“那时候,我才真是幼稚啊。刚从监狱里出来,还振振有辞地跟你父亲说,我要给主席写信,我要告诉主席,是有人在里面捣鬼,我们都是冤枉的。他们在欺骗主席,我们不是反革命。”
爸爸摇了摇头,说:“元化,你怎么一点不明白啊,就是他啊……”爸爸没有把话说完,仅仅是伸直了他右手的食指,在一片沉默之中,清清楚楚地朝上指了指。
元化叔叔紧张地看着爸爸。
爸爸肯定地点了点头,依然伸着那个食指:“就是他……你千万写不得啊,你写了要出大事的。”
接着是一片沉默。
此时无声胜有声。
元化叔叔对我说:“我当时真的很惊讶,不是你父亲跟我说这话,我说不定就给主席写信了。这会惹出多大的事情来啊,怎么再敢往下想?”
我默不作声看着元化叔叔。那是夜晚的时候,他跟我说完了这件事情。已经是过去四十年以后的一个夜晚,已经是可以开口跟我这样下一辈的人谈论了。但是,我还是感到一阵阵的寒气,一阵阵的惧怕。父亲被人从背后推进地狱,却什么都不敢说。只是默默地向元化叔叔伸了一下食指,仅仅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一旦被人告密,同样是可以制人于死地的。难怪连元化叔叔都会感到一阵惊恐,爸爸的思想什么时候走得那么远,什么时候学会了怀疑?夜晚,我多想冲出屋子去大喊一声,几乎是要吼叫。真的是精力过剩,没有一点控制力,我感到害怕。在这个世界,我们因为地域、时间的关系,学会了逆来顺受。但是隐隐地发现,依然是不能接受这一份虐待,这一份折磨。但是我们还是被陷害了。
一九六三年妈妈去厦门大学看望父亲。这也是他们的最后一张合影。
从过去到现在,我都习惯在这种暗示和窥视中说话。遇上大事情发生的时候,一定是最安静的时刻。日子也是这样,爸爸在河南农学院的时候,越来越不爱说话,在那里他甚至都没有交任何一个朋友。“文革”的烟火味在渐渐地弥漫开来,父亲在政治上是非常敏感的,于是在一九六六年底的时候,他把最后一稿《战争与人民》用工整的毛笔小楷,花了三个月的时间誊抄了一遍,然后用布包上,挂号寄到上海,让母亲为他保存。这简直像在做一次人生的诀别,连母亲都意识到问题的严重,这书几乎象征着父亲的生命。她什么都没有跟我们说,只是对晓岑,家里唯一的男孩作了一点交代。是什么,我们都不知道。剩下的书信和一些与文字有关的东西,被造反派抄去烧毁了。
为了《战争与人民》,妈妈被上海译制片厂的造反派抓走了。
一九六八年的三月二日,妈妈出去以后,就没有回来。已经是深夜了,还是没有得到母亲的任何消息。我和小梅、小兰都不敢猜测,也不敢到上海译制片厂去打听,实在是害怕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她明明是大早出门的,当时什么都没有说。不该会有什么事情吧?我们互相看着,谁也不说话,因为一开口,似乎就会把厄运带来。突然,门开了,晓岑被译制片厂的造反派押着走进了屋子。造反派站了满满一屋子,只有晓岑一个人在那里翻箱倒柜地找着什么。我们愣在那里,就那么张望着。戴学庐走来向我们宣布:“叛徒朱微明从今天开始,接受革命群众的隔离审查。她已经交代出一部分的反革命罪行,其中就有,她把反革命分子彭柏山的反党小说《战争与人民》让彭晓岑窝赃起来的罪行。我们已经发现了新问题,她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叛徒。她还做过汉奸,甚至要做伪警察局长的小老婆。你们要站到革命队伍中来,揭发他们的反革命罪行。”
黑暗中,我们站在那里,低着头。已经记不清到底还说了什么,只听见,晓岑突然说道:“我想起来了,小说放到青浦一个朋友那里了。”接着两个造反派押着晓岑走了。另外一些留下来,开始在我们家抄家,许多带文字的东西都拿走了,书橱贴上了封条,直到深夜两点才结束了抄家。可是隔日,他们又来了,一切又重新开始。家具也被拿得不剩什么,我们开着门,随便他们自由地走进走出,也没有什么条子之类的东西,爱拿什么就拿什么吧。我和小兰的同学干脆在空屋子的中间拉上一根绳子,在那里打板球。我们不完全是在那里装出一份快乐,真的是有点习惯了。这已经成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只要人还活着,还有最后的一份希望。只是隐隐约约感到一份不安,晓岑跟他们走了以后,再也没有消息,再也没有回家。
一九七二年我患急性肝炎,从江西农村回家治疗。两个月后,晓岑也患急性肝炎从甘肃天水县回上海治病。出院后,妈妈合我们在襄阳公园拍此照留作纪念。右一是我,右二小梅,左二妈妈,左一晓岑。
为了这本书,元化叔叔也被牵连进去了。河南农学院的造反派冲到了上海作协,非常野蛮地要元化叔叔交代。
元化叔叔跟我说:“他们狠得不得了,在我那里胡闹。到我单位,逼着我交代。我写了一些,他做宣传部长,是我的上级。我们是怎么开始来往,怎么认识的。后来我们俩都受到处理。他们实际上就是要追究那一部稿子,然后问我:‘他是不是写了一部稿子?’我说:‘我不知道,他没有跟我说过。’‘他没有给你看?’我说:‘我没有看过,他没有给我看。’后来他们拍桌子拍台子,好在他们还没有打我,凶得不得了。然后说:‘彭柏山自己都交代了,你还替他隐瞒。’我说:‘他交代了归他交代嘛,我怎么晓得他交代了什么。我不知道,他乱讲的,你也让我乱讲。我怎么知道,他也没有跟我讲。’结果,话没有说完,就把我拉到大厅里开批斗会。我记得很清楚,批斗会是戴厚英主持的,她也很凶,她说:‘王元化态度恶劣,把材料都摊给他看了,他还要在那里顶着,说是没有。你一定要给我老老实实交代清楚。’”
“元化叔叔,是不是从你那里出来,就追到我们家来了,要我们把稿子交出来?接着就把妈妈关起来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估计你爸爸给他们逼得是跟他们说了,他把稿子给我看了。不然戴厚英不会说,把材料都摊给你,你还要赖,还不承认。”
没有人可以说革命是错误的,这是伟大的。每一个角色在那里都有自己的位置。然而,现在还处在黑暗中的,竟是那些有过革命理想的人。现在,他们已经不知道自己的反革命应该归咎于什么人,应该反对什么人。对于他们上一代人来说,这大概是他们最大的恐惧,也让他们痛苦万状。
不久(一九六八年的夏天),我们家在上海曹杨中学教数学的五舅舅朱祖铭又出事了,他作为现行反革命给揪了出来。我们都给拉去开他的斗争会,这才知道他的罪行是在毛主席语录上写了很多批判“语录”的东西。
五舅舅愤怒地说,是有人陷害他。可是批斗会上,哪里还有他发言的权利,他两手反绑着被人揪着头发拉上场。口号声,大声朗读的语录,还有革命歌曲,把会场搅动起来。灯光不是那么耀眼,稀稀拉拉的一些灯泡吊在大食堂的顶上。饭桌叠起来堆放在墙角旮旯里,五舅舅被反绑着双手跪在众人之前。在这半明半暗的光线中,他居然显得很冷静。
他轻轻地,却是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是共产党党员,十几年来被评为历届上海市的优秀教师。我有夜盲症……”没有等他说完,造反派头头王道冲了上来,拉住他的头发,一个转身让他面对整个会场。
王道叫喊着:“把头抬起来,现在你看见革命群众了吗?”
“我看不见。”
“什么?你这个反革命,竟然敢把革命群众不放在眼里?”
“我有夜盲症。”
有人走上来,拿着一根粗粗的缝被子针,贴着五舅舅的眼皮,在他的眼睛前面晃来晃去,他支撑着就是不眨眼睛。突然,五舅舅发出一声喊叫。
王道说:“你装什么死!”
五舅舅说:“你们不能用针戳我的眼睛啊。我只是晚上看不见,但我不是瞎子!”
我害怕极了,低下头不敢往五舅舅那里看。震耳欲聋的口号声,几乎要把我们一起淹没。只是我们都感到庆幸,那天晚上没有逼我们上去发言批判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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