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岁月

第40章


从批斗大会的现场出来以后,我们就听不到任何五舅舅的消息了。我们似乎开始习惯这种充满了恐惧的日子,习惯地听到周围的朋友家里的人,都在无声无息地消失,习惯地接受所有的厄运的到来,更习惯生活在这种没有安全感的时代。谁谁被抓走了,谁谁被关起来了,谁谁被打死了。只要还活着,剩下的一切都是能够接受的。
那时候,什么都不敢出去说。那份恐惧是难以描述的,像慢慢降临的夜幕,悄悄地走入我们的生活,默默地挨近我们,然后,我们就在黑暗中摸索,去体验,去适应。出门的时候,也会听到一些笑话。什么人从楼上跳下来自杀,却摔倒在一个行人身上。结果自杀的人没有死,却把那个行人给撞死了。试图自杀的人的脑袋还在淌血,但是他会像电影里的英雄那样说道:“我对不起党,对不起毛主席。”
日子还在过着,但是爸爸的小说《战争与人民》却不知到哪里去了。
最后的消息
一直到五个月以后,已经是夏天了。家家户户的窗门都打开着,半夜三更,我们听见有人在那里敲着厨房后面的玻璃窗。越敲越紧,我和小梅贴着厨房的小门往那里张望,一个黑影在那里闪过,小梅突然叫了起来:“哥哥!”
我吓得跟了上去,晓岑从后楼梯上跑了上来。小梅慌慌张张地打开门,刚要去开灯。晓岑赶快暗示她:“不要开灯!”接着他又问道,“家里有什么吃的吗?我饿啊。”
我们都吃惊地问他:“你怎么回来了?”
晓岑说:“我是从隔离室里逃出来的。”
“你算被隔离了?”
“不要怕,他们总要放我回家的。”
“怎么能从隔离室里逃出来呢?”
“我跳到靠近窗口的一棵树上,然后翻墙出来的。”
“他们要发现了怎么办?”
“不会的,我吃了东西就从原路回去。家里还好吗?”
“还好……”
家里什么吃的都拿不出来,终于发现还存着几根妈妈买的香肠,把它们全都煮了。晓岑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吃着,像是没有咀嚼就往下吞咽。我们都着急地问他,爸爸的书呢?
“被他们抄走了。”
“是在你那里吗?”
“在我那里,妈妈交给我保存的。”
“你把它转移到哪里去的?”
“我就把它放在学校宿舍里的床单下面。”
“那你为什么说放到青浦朋友家去了呢?”
“我原来想在半路上甩掉他们,结果他们就那样押着我,盯得死死的,逃不了。只好把他们带到学校去了。”
“妈妈怎么会说出来的呢?”
“妈妈一定是给他们打得不行了,才说的。”
“五舅舅现在怎么样了?”晓岑问道。
我们全都在那里摇头,一点消息都没有听到。我说:“他们干什么要陷害舅舅?”
小兰大声地说:“都是他自己不好,我看见了,那语录上的东西,是他自己写的,那笔迹就是他的。”
我和小梅都迷惑地追问着:“会不会是别人模仿他的笔迹?”
“没有那么像的。”晓岑也说,“我看是他写的。舅舅这个人是他们朱家最聪明的,这次他要被自己的小聪明耽误了。”
“舅舅还敢批评毛主席语录啊。”
“舅舅这个人厉害,说不定他的话将来就变成了真理呢。”小兰笑了。
“舅舅其实不怕他们啊。”
“是的,是的,他就敢说,他看不见革命群众。”
“他有夜盲症,看不见就是看不见嘛。”
“什么革命群众,王道这种人根本就是个流氓。”
不知道怎么搞的,我们几个人就在那里七嘴八舌地说着,话题越说越不着边际,不知说到哪里去了。最后的胡说八道让我们在黑暗中变得无所畏惧,肆无忌惮起来。我们胆敢在黑暗里,接触到生活的本质。管它什么三七二十一的,我们就是这么想的,毛主席语录又为什么不能批评呢?肯定是舅舅自己写的,他不怕给自己找麻烦,我们还为他着什么急啊。这时候,我们四个人在黑夜中都笑了起来。
实际上,至今我们全家的孩子都对五舅舅的聪明和能干充满了佩服。
清晨四点钟的时候,晓岑说:“我该走了。”
“还会关多久?”
“谁知道,爸爸的稿子也给他们拿去了。我还怕什么呢?那里关的人多着呢。”
“多保重了。”
“我还会回来看你们的。”
我们把他送到房门口以后,全部跑到小晒台上站着。那是夏天的夜晚,路灯静静地照耀着,暗黄的灯光洒在街面上,沿着人行道,路边的躺椅和小板床上睡着不少穷人。法国梧桐的叶子长得茂盛极了,大叶子很快就把晓岑的身影遮挡住了,他消失在我们的视野里。
到冬天的时候,五舅舅失踪了。这一次是真正地失踪了,具体的情况我们并不知道,但是曹杨中学的造反派冲到我们家,把我和小梅、小兰分开来质问的时候,我们明白了,五舅舅真的跑掉了。在那个年头,他能跑到哪里去啊?谁家敢收留任何一个人?派出所、居委会,甚至农村里的生产队里,来一个陌生人,都是要被仔仔细细盘问和交代清楚的。他能到哪里去啊?后来,曹杨中学的造反派经常突然袭击到我们家来找人,连舅舅无锡老家都查过了,就是不知道人到哪里去了。深夜的时候,舅舅过去教过的学生汤厥言(他已经是公安局的警察了),也不安地敲着我们家的门,偷偷地溜进来打听老师的下落。我和他一起去试着问了好几处舅舅的同事,那几个人开着一小门缝,慌慌张张地说:“我怎么会知道他的事情。”话没有说完,就将门关上了。
我和汤厥言在寒冷的街道上推测,他会上哪里去呢?还会有什么学生会收留他?汤厥言说:“和他有来往的学生我都认识,没有人知道他的消息。他们甚至还上我这里来打听。”一点想法都没有。亲人们都有一份焦急,但是大家都没有舅舅的消息。五舅母着急得生病发烧,最后耳朵聋了。我们都害怕起来,猜想舅舅一定死在什么地方。造反派去公安局查了无名死尸,也没有舅舅的消息。
一直到两年以后,我们都不敢相信,江西南昌的拘留所通知曹杨中学,说是人找到了,让学校派人去接五舅舅。
一九六八年冬天的一个晚上,五舅舅趴在门上听见王道在跟学生交待,让他们准备器件,第二天要狠狠地打他一顿。他们还说了什么,五舅舅对我讲,他已经记不清楚了,当时只有一个感觉,他一定会被他们打死的。王道说话的时候,毫不掩饰他会干出各种卑鄙勾当的情绪,他恶狠狠地交代着。他只为自己想不出更恶劣的手段,而感到一份丧气。他们停留在空泛的设想之中,以至于最后走的时候,没有锁门。整个生命,开始沉甸甸地挂在舅舅的脑袋上,他必须想出一个解救自己的办法,他不愿意被他们无端地打死。
早上六点钟的时候,天还是漆黑漆黑,外面开始飘起一点雪花。五舅舅检查了自己所有的东西,但是,哪里都找不到一分钱。他已经把犹豫搁到稍远一点的地方,他集中精力对付外界,他居然相信自己是可以对付寒冷和死亡的。于是他有意穿着一件单薄的春秋外衣,什么都没有拿,打开了隔离室的小门,直直地朝曹杨中学的操场走去。他穿过静寂无声的操场,那里一个人都没有,接着,他毫不犹豫地走出校门。看门的老工人看见了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五舅舅,但是他居然什么都没有说,人还是有人情在的。就是那一份同情,放弃了阻拦和盘问,就让舅舅在寒冬的大清早,在大风里,走出了学校的大门。当时,谁都没有想到,他穿得那么单薄能走到哪里去?他一定冻死在街头了。
没有,他说了他不能这样无端地死去,他就一定会做到。这就是我们的五舅舅,他的聪明甚至是我们不能想象的。他把手上的表摘了下来,用六十块钱,卖给了一个路人,然后他用这钱买了一件棉袄。最后他穿上棉袄买了南下的火车票,走了。钱,很快用完了,五舅舅开始沿路乞讨,他只有一个信念:“我决不死在你们手里,我要看看你们是怎么样收场的。”
五舅舅平时看上去,总显得那么怯懦。他害怕死,他没有什么英雄主义的东西……不久,五舅舅在乞讨的时候被抓进了江西的流窜人员拘留所。他蜗居在人群中间,满身的虱子,满脸的泥垢。可是不知怎么搞的,他就是看上去不像一个乞丐。那时候,他才四十左右,苍白的脸上总能让人感觉出什么。说不出是什么,至少是在那蓬头垢发下的一双眼睛,老像是在那里思考什么。一进去,五舅舅被人们痛打了一顿,要他交代自己的来历。但是,五舅舅无论人们怎么打他,死死地咬住牙关,就是什么都不说。他,一直在等待,等待着有一天,他能穿越过死亡,重新走回自己的生命中去。那是哪一天呢?
听他的故事,总让我充满了深深地钦佩,只是到了后来,知道五舅舅从拘留所的报纸上看见党的第九次代表大会召开以后,就激动地以为生命中的太阳出来了。这时,我才觉得五舅舅原来也是幼稚的。
我说:“你干什么那么快就把所有的垃圾和愿望都抖了出来呢,当初我才十五岁。我都不相信开个会,就会有什么希望的。”
五舅舅叹了口气:“拘留所的日子也不好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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