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岁月

第41章


不过,我没有饿死在路上。”
他也总得给自己一个理由,结束这样的日子。所以他向拘留所交代了自己是什么人,他为什么要逃跑出来,现在他想重新回到上海曹杨中学去。
回来了,放出来了,五舅舅活下来了。
回来的时候,王道被另一个派别的造反派抓起来,在那里挨整。但是,五舅舅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因为我们家的社会关系,他继续接受劳动改造。已经不会再被挨打、批斗。伤口的边缘露在外面,看着它在腐烂,疼痛,但是不会制人于死地,生活就算是顺利的。实际上,我们对生活没有过高的要求。
这些事情是一九九八年的夏天,五舅舅跟我说的。那时候他看上去显得特别年轻,谁都不会相信他已经是七十二岁的人了。他还在一些中学里兼职教数学,他太聪明了。常常是那些复杂的题目,经他一说,就变得非常简单明了。“文革”以后,他又开始教书,还是干他的老本行教数学,同时担任了班主任。学校总是把最难教的班级交给他,但是第一年高考恢复的时候,舅舅非常骄傲地跟我们说,他班上的学生竟然全部通过了高考,进入了大学、大专。那时候他还是在曹杨中学教书,那里大多数都是工人子弟,家庭条件都不是很优厚,学生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请家教之类的事。五舅舅把自己的全部心血放在他们身上,他甚至退休了都不愿意回到自己的老家无锡,只希望把自己的知识传给学生,只希望看见他的学生有一个好的前途,希望他们有生存的本事。但是谁都不会想到,这么精力旺盛的老师,竟然有一天会离开我们,而且来得那么突然。是在一九九八年的冬天,十二月三日晚上他因心肌梗塞而死亡。
那一天黄昏的时候,他的学生姚国忠为老师安排好了简单的晚饭后,五舅舅跟他说:“你走吧,我晚上还要备课,然后早点睡觉。明天上午要给华师大附中去上课。”一切都和以往一样,老师没有什么特别异样,还是那么专注于自己的工作,就像每一天,每一天那样。姚国忠是舅舅七○届的学生,因为家境困难,一直得到舅舅的帮助。后来他毕业了,为了报答老师,姚国忠默默地,三百六十五天,一直照顾了舅舅二十八年。可是没有想到,那天晚上九点多钟的时候,学校的一个民工经过五舅舅的门口,只见那里开了一个门缝,舅舅整个人和椅子却倒在地上,他的头抵在门槛之间。人们都赶来了,给110打了电话,等警察和法医到场后,确认五舅舅因心肌梗塞而死亡。
按照五舅舅历来的习惯,家属和我们都决定为五舅舅做一个简单的遗体告别。仪式是在西宝兴路火葬场举行的,曹杨中学为他租了一个小厅。可是怎么也没有想到,一夜之间,也没有发出什么隆重的通知,可是他的学生,上年纪的、过去的、现在的,都传开了。一个还在读高中的学生,哭着跟自己的爸爸妈妈说:“今天我不能去向朱老师告别了,我要去上课。但是你们不能去上班,你们一定要代我送送朱老师。”
人们都赶来了,整个小厅挤得满满的,以至于很多人只能站立在厅外面;有的学生在舅舅的遗体前跪了下来,学生们哭得说不出话,学生和许多老师都向照顾了舅舅二十八年的姚国忠,表达了自己的感激。在朴素却充满了真情之中,家属和他的学生们将舅舅送别了。
舅舅安静地沉睡在一片鲜花之中。
一九九八年的夏天,竟然成了我一生中最热、最焦灼的一个夏天。爸爸去世的这一段,动笔写着,改写,再试着动笔,都无法把它写出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已经整整三十年过去了,我还是没有勇气去面对那么残酷的一段岁月。一个活人,竟然被他们一棍子一棍子打死了。是父亲去世三个月以后,才通知我的大姐小钧去收尸。爸爸整个人被泡在医院福尔马林的药水里,人已经面目全非,彻底变形了。但是被打伤的痕迹却历历在目。在小钧描述的那个过程中,我一直扭曲着自己的脸,全部的勇气都消失了。至今不敢再去面对和回忆它。我几乎从来没有在自己的文章里,在朋友面前描述过这个场面。现在,我还是写不了这些。我想等夏天过去以后,等我再强大一些,我再试着,把它写出来。
一九六八年四月三日,爸爸去世了。
在洞穴里的日子
一九七○年,我第一次从插队的江西农村回到上海探亲。
这时候,我听到了毛主席发出的伟大号召:深挖洞,广积粮。
和现在完全不一样,那会儿,是看不见地面上的变化的,没有人造新楼房,没有打桩机的嘈杂声,也没有建筑工人。一到夜晚,城里静得像在农村。可是,走到哪里又都会看见,人们推着自己制造出来的土砖,一车一车往居委会里送。住在高楼里的人家,把泥土抬了上去,用里弄里借来的木头做的制砖器皿在做着土砖头。全城的人都发动起来了,默默地没有代价地干着。一个城市,像一个廉价的兵工厂,大量地生产着砖头。老百姓更像一群训练有素的耗子,成群地簇拥在一起忙碌着,一会儿涌向这一处,一会儿又慌慌张张地跑向另一处。居民楼前,到处都是砖,每一家每一个人,一星期要做六百块砖。
做了砖,是为了挖防空洞,说是苏修帝国主义打来的时候,大家可以有个躲藏的地方。但是,这变成一种自作多情的行为,苏联人几乎把我们忘记了,没有打来。可惜,毛主席也没有发出其他的号召说是要建设地面上的东西。挖了太多的洞,又没有什么用处。在后来的日子里,就是花很多的时间、劳力和钱去填洞。地面上的人,住得越来越简陋,但是人们没有抱怨。只有那些比较深,也比较复杂的洞,填起来比较困难,就让我母亲这样的人住进去了。这样,他们就更容易被看管了。
遇上下雨的时候,大水“哗哗”地往洞里流,那里就像是一个蓄水池,妈妈盘着腿坐在床上写交代,一旦下床干什么,她就必须在大水里面走着。那儿没有窗户,没有日照,等到水干的时候,差不多该是夏天快过去的日子了。
妈妈在鬼子监狱里得的关节炎又复发了,她瘸着腿,独自一人关在防空洞里。在一片空虚中,只有屋里的水是可怕的现实,冰凉冰凉。她不记得还有什么争吵,还有什么灾难,只记得有一次,她涉水走去取牙缸刷牙的时候摔倒了。浑身湿透,她原想脱下衣服擦身子,重新换上一件干衣服,但是她发现门洞上的小眼儿上,有一只眼睛在转动,不好意思脱掉衣服,因为看守是个男的。于是,她穿着一身又湿又脏的衣服坐在那里,直到用自己人体的温度把它焐干为止。
小兰从“五四”农场回家休假。妈妈得到造反派的允许,送回来很多东西让我们拆洗。一会儿是件棉袄,一会儿又是一条夹裤,不然就会是外套。我把它们扔在床底下,根本不去管它。可是,母亲一次一次让造反派告诉我们,快拆洗了缝好送去,因为防空洞太冷了,她急着要穿。
谁都会说我是个混蛋,我想我确实是一个比较糟糕的人。火不打一处来,穷讲究什么呀,还要让我们拆洗,将就穿穿不就行了吗?我当作什么都不知道,造反派亲自上门来了,他们是害怕母亲真的倒下来,于是把我狠狠地训斥了一顿,逼着我赶快洗好了送去。我从床底下把脏衣服又翻了出来,当我拆开它们的时候,我浑身都在冒冷汗,在衣领的夹缝里贴着一块白色的胶布,妈妈在上面用很细的钢笔写着:高峰逼我交代,打得很厉害。告诉我,他们到底掌握了什么材料。
余下的是母亲排列了十二件事情,都是关系到爸爸妈妈的朋友,她编上了号码,要我们尽快告诉她,哪些是他们真正掌握的材料,哪些还只是在那里讹诈她。这时拆开其他几件衣服的时候,都发现了同样的小膏药。我害怕起来,多怕母亲被他们打死啊。我开始在不断为妈妈洗衣服,希望能赶快把它们缝好,尽快把它们送去。小兰说:“来不及了,等这些衣服干了,缝好。妈妈那里又要出事了。”她急急忙忙跑去买了一瓶驱蚊药水,在瓶子上用铅笔大大方方地写了六个号码,这是当时我们认为造反派掌握到的事情。这六个号码,看上去就像是随意留在那里的电话号码。衣服还都扔在家里的时候,我们又匆匆忙忙把东西往隔离室送。我把那瓶驱蚊药水交给了高峰,他虽然人很坏,但实在是一个比较笨的人。老天还是善意的,让他什么都没有看见,让我们混过去了。回来以后,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一切都做得很成功。
事后,母亲跟我说,恐怖啊。在那阴森森的房间里,逼着你说假话,逼着你去陷害别人,在蛛丝马迹中制造罪行。可是她怎么也想不起来,想起来的能不说就尽量不说。怎么能再去害别人,我们一家已经被害惨了。于是,高峰就在那里不断给妈妈制造黑材料,不断往她的档案里塞东西。最后,在酷暑里,在大操场下,让她站在毛主席的像下“请罪”。就那样,深深地弯下腰,在烈日下暴晒。一直到她昏倒在地上。
高峰的形象,我记得。坚硬又冷漠的目光,从来不会犹豫。当我们陷入沉默的时候,他不停地为我们洗脑子,让我们跟母亲,跟家庭划清界限。他或许真诚地相信,他是在履行一个共产党员的职责。他几乎能把毛主席的语录,全部都背诵下来。他会想出很多很多的罪状,加在其他一些善良的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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