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岁月

第42章


他一直像在捍卫着一个利益,一个在大声呼喊中的利益。在黑夜里,他不妥协,只要看见防空洞里,被他送进去关押的人越来越多,他就有一种成就感。原来我总是相信,他们不一定是坏人,可能就是一个头脑简单的左派。渐渐地,渐渐地听说,他把乡下的黄脸婆扔掉了,在译制片厂里找了一个上海女人重新结了婚。
几乎不能相信,一个还有性欲的男人,至少是一个正常的男人,却会在那里染上一个陷害别人的嗜好。回头望去,戴学庐也不可理解,怎么在清查“五·一六”的时候,也会出事呢?
一个转动的舞台,眼前的戏还没有看明白的时候,下一场又开始了。
日子转到今天,更是使人眼花缭乱。我路过新搬到永嘉路上的上海译制片厂门口时,一个满脸堆笑的老板,撅着屁股在那里殷勤地招揽着顾客,那,那不是高峰吗?不由得让人羡慕,他还是活得那么好啊。在译制片厂的门口,开了一个小饭店,顾客盈门。
那时候,大家还说我是一个小“拉三”、小流氓,那么一点点大的人,就已经开始在那里谈恋爱了。我想,这没有什么不可以。婚姻法规定十八岁就可以结婚了。我都过了十七岁的生日了,一切都很正常。那时候我脸色苍白,焦黄的头发又细又软,明显地看出营养不良的样子。平平的胸脯,穿什么衣服都显得不合身,像一个大袍子挂在我的两肩。但是我满不在乎,就敢穿得那么随随便便的和一个男人,靠得那么紧,并肩地走在淮海路上。要说我的样子,那比我同年龄的孩子看上去显得更小,一张完全没有发育的孩子脸,五官紧紧地挤在一团,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实在还是一个孩子。可我,居然就敢走在我们的邻居的眼皮底下,毫不回避地经过居委会的门前,有时甚至是无端地放肆大笑着,并且是和一个男人这么走过。我似乎是有意去激怒人家。我遭到报应了。
刹那间,又看见了对面17号里的一对小眼睛。自从妈妈出事以后,这对小眼睛像一个忠实的战士,永远坚守在岗位上。明亮的眼球,一团闪烁的火焰,忽明忽暗。只要有人在敲我们家的门,那门上的小玻璃后面有张纸就开始掀动了。当男朋友来看我的时候,在一个大白天,我又看见了那对眼睛,没有性别,看不出年龄,那黑黑的眼珠专注地盯着。
那里住着妈妈厂里的同事,李凌云。已经再也不愿意叫她什么小李阿姨了,那眼睛像一对冷冷的蛇眼,慢慢地爬到了我背上。我屏住呼吸,不敢说话,在农村呆了快一年了,几乎忘记了这双眼睛。突然,它又出现了,在黑暗里它闪闪发亮,骨碌碌地转动着。我害怕得很,我跟男朋友说:“不要来了,有人在监视我们。”
“怕什么,我们又没有干坏事。”
但是,我怕,说不明白我在怕什么。就是在大白天的日子里,我也害怕。常常觉得像在往下沉去,腿软软的,怎么都站立不住。我完全是自找苦吃,外强中干的窝囊废。我又开始慌慌张张在那里整理行李,准备逃回乡下去了。
就在这个时候,造反派通知我去译制片厂。夏天,造反派的办公室里散发出一阵霉气,老式的电风扇不停地摇晃着,吹出一股股热气。那风扇像个鼓风机,轰鸣着。我不再说话,看见造反派我自觉地耷拉下脑袋,蜷缩成一个很猥琐的形象,似乎不用人斥训,我已经认罪了。我被训练得那么好,造反派还在吼叫着,骂出了声,就管我叫“拉三”,我没有回嘴。实际上,真的面对这些大白话的时候,我又一点都不害怕了。我木然地听着训话,后悔没有早点回到农村去,不吃他们的饭,凭什么受他们管?
“你都弄清楚了吗?”
造反派还在叫着。我管他说什么,随口答道:“清楚了。”
“那是什么?快说!”
“彻底和她从思想上划清界限。她不是我的母亲,她是反革命,坏分子。”
“这个态度就对了。”
突然,办公室的门开了。母亲站在那里,花白的头发,穿着灰蓝色的列宁装,苍白的脸,连嘴唇都是惨白的。她拖着一条腿朝椅子走去。她也丝毫准备都没有,看见我坐在屋角里,她大睁着眼睛,几乎惊呆了。她痴痴地看着我,一颗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刷地一下从眼睛中滚落下来。我只觉得浑身发烧,敢在我那样的年龄,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跟着男朋友走在大街上的我,也快哭出来了。母亲这一滴泪水,让我从麻木中惊醒过来。这是我的母亲!我怎么可能和她划清界限?就是让我当着她的面,骂她一声,我也开不出这个口啊。
造反派宣布释放母亲回家,其中有一条原因,居然是为我着想的,他们怕我最后学坏,被毁了,让母亲回家管教我。真是太矛盾了,要我和她划清界限,又要她来管教我。这是怎么回事啊。母亲愣了好一会儿,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竟然放她回家了。只听见她在那里呜呜地哭出了声音,还说了些感谢党,感谢毛主席之类的话。她有罪,她一定会好好地接受改造什么的。怎么会是为了我,把妈妈放出来了?大家在那里不住地训斥着她,又把我给忘了。
叫了一辆三轮车,我拿着破网兜,里面都是妈妈的生活用品。车子在路上颠簸着,那些破罐子破缸子撞得“乒乒乓乓”地响。一个瓶子碎了,从那里撒出一大把药片。碰到红灯的时候,有人在边上扫马路,一片灰尘飞扬起来,弥漫在我们脸上。妈妈一边打着喷嚏一边在那里擦眼泪。就这样她回到了人间,没有任何绚丽的画面,也没有思想准备,我们像是被一把扫帚给清扫回家。
严重的关节炎使她两膝全部变形,肿大。前后持续了两年,关在这潮湿的防空洞里。到了最后,她是不抱希望了。她终于平静下来,像是被封闭在那里。她说,不是为了孩子,她是绝不愿意再回到尘世里。想想看,在日本鬼子的监狱呆了十天,直到最后逃回新四军也只有十个星期。可是,现在光在监狱里就待了两年多,后面的岁月还无边无际。而她,已经完全残废了。
“日本人打我的时候,我敢大声地说,我抗日无罪。可是造反派打我的时候,我怎么竟成了叛徒、汉奸?抗日战争是谁在那里打下来的?是他们造反派吗?想想你父亲,坐过国民党的监狱,坐过日本宪兵队的死牢,最后,最后他死在共产党的大学里……”
还没有说完,母亲竟然失声地大哭起来。踩三轮车的工人回头看了看我们,可是妈妈根本没有顾忌,就那么让眼泪哗哗地往下淌。
“妈妈,你知道爸爸的事情了?”
“知道了,是戴学庐来通知我的,他说‘彭柏山畏罪自杀了’。我一滴眼泪都没有掉,我就对他们说:‘好吗,他解放了。’他们休想看我的笑话。紧接着戴学庐就说:‘彭柏山都死了,你怎么还不死啊?’我说:‘我不死,我还有五个孩子!’”
听着母亲不停不停地说着,我像生了疟疾似的,不住地在那里哆嗦,什么都答不上来,张着嘴就那样看着她,似乎已经不认识她了。在关押了这么久以后,在被打成半残废时,她还敢大声地表达自己的看法,还在那里开诚布公地向我诉说。我越来越害怕,我的虚弱让我自己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只要我不死,你用轮椅推着我,我要跟他们把这个官司打到底。我不是叛徒,我日本鬼子都不怕,我怕你戴学庐,怕你高峰?”
“他们凭什么说你是叛徒,说你要嫁给伪警察局长做小老婆?”
“凭什么?他们找到当年出卖我的汉奸,他在青海劳改农场,他还活着。他们和日本鬼子一样,只相信汉奸,只要听汉奸说的话!”
烈日当头照着,我该回乡下去了。躺在地上的大席子上来回地翻动着,流下的汗水把席子浸透了,变成了深棕色。我注意到妈妈躺在床上不住地摇着大蒲扇,她显得那么焦灼不安,她东拉西扯地问我一些家里的事情,但是就是没有问关于我男朋友的事情。这一定是她最担心的。直到深夜降临时,直到黑暗中,我不需要再面对母亲的目光时,我想该是我们坦诚问话的时刻了。我先开口,我说:“妈妈你自己多保重了,我不会做任何让你伤心的事情。你还要问我什么?”
原以为,母亲会接着我的下文开始盘问我男朋友的事情,谁知她在那里长长地叹着气,说道:“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你们,我和你父亲对不起你们。”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们的?”
“那次看见你和小兰在厂里,给戴学庐打成那样,我坐在边上什么都不说,就看着他那样打你们……我什么都不说,我还算什么母亲。看着自己的孩子给人家打,竟然就不敢说一句话……”
我突然笑起来了。妈妈从床上支撑起半个身子,探头看着我:“你是在笑,还是在哭啊?”
“我在笑,我突然想起戴学庐那个样子,把衣服往后面一甩,这样……是这样……手臂扬在半空中……”我在席子上站了起来,学着戴学庐当时打我们的姿势,就像一个小分队战士在演戏。“他打一个小孩,还要打出一个架式来。演员就是演员,什么时候都要表现一番。”
我想把妈妈打发到正题中去,越早越好。我心里想,老是这样等待着判决,日子不好过啊。她要骂就赶快骂吧,骂完了我也该回乡下去了。她不就是想让我说我和男朋友的事情吗?可是妈妈就是不开口问我,她使劲地扇着扇子,像在想别的事情。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