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岁月

第46章


我似乎闻到是那只大甲虫的尸体气味,卡夫卡送给我们的大甲虫……一个小公务员辛辛苦苦地干了一辈子,为了维持他的家庭。一天早晨醒来,他发现自己累得竟然变成了一只大甲虫。全家人都要把这只虫子打出门去,他们在那里扑打着,追赶着,终于用一只大苹果打中了它的背部,狠狠地砸在上面。苹果陷进了大甲虫的背壳里,一点一点陷了下去,后来苹果开始腐烂,和肉长在一起。直到大甲虫最后死去的时候,它的背上还驮着那一只腐烂的大苹果……
苹果腐烂的过程是迅速的,可是那些煎熬的日子却是缓慢的。不管父亲被折磨成什么样子,文字和写作,在他的生命里,像是宗教一样神圣,像宗教那样让他不能轻易放弃。他还是偷偷地在那里写作,直到最后,造反派还是从他那里抄到了一些短篇小说。
一九七九年从河南农学院来了两位落实政策的人,妈妈看见他们的时候,首先问道:“彭柏山最后的稿子在哪里?”
“都被造反派烧掉了。”
……
母亲难受得说不出话,眼泪忍不住就从眼里滚落下来,看着这么坚强的女人都在哭泣,来人努力安慰着母亲说:“你还在乎那几篇小说干吗?我们那里很多人家的黄金抄掉都找不回来了。”
母亲惊讶地看着他们,这时候眼泪也干了。她几乎是愤怒地叫喊起来:“黄金算什么?彭柏山写的东西,能用黄金计算吗?”
烧毁了。毁于一旦的东西,是父亲付出生命写成的。可是,爸爸为什么要那么执著呢?多不希望那本书是在爸爸背上腐烂的大苹果。可是,他又为什么像大甲虫一样认真?如果能敷衍了事,他就会发现命运的归宿都写在那里了,谁也改变不了它。如果能活下来,他还可以写多少东西啊。但是,他不相信未来,他彻底绝望了。他就是那么认真地活了一辈子。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也许同样的命运在等待着我。
我把门关上,独自坐在黑暗之中。
拿出《战争与人民》,我想把它重新看一遍。不能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写上几个字,就算是交代了。打开书的扉页的时候,我看见爸爸的照片,想起了元化叔叔对书的评价。他说:“你爸爸的《战争与人民》是一个败笔,一点意思都没有,写它干什么。”我虽然嘴上没有和他有太多的争辩,但是心里还是觉得非常的痛心。他毕竟是爸爸最好的朋友,是最早在那里阅读初稿的人。我挪动了椅子,让自己坐到阳光里。那样去读书的话,也许会感觉好一点。这些日子我一直在重新看这本书,开始的时候,觉得很沉重,确实爸爸的文字跟他早年的短篇小说,特别无法和《皮背心》、《崖边》那样的作品比较,真有点惨不忍睹的感觉,怎么变得那么幼稚?什么“依靠组织”、“整个中华人民的心都激动起来”等等,这些空泛的措词,不断地出现在文章里。
我甚至都想哭,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的?怎么越写越幼稚了?但是大姐小钧跟我说:“当初不是这样的,我记得我在上高中的时候,爸爸真是节约啊,他把用过的稿纸给我,让我在反面打草稿。那时候,我读书一点都不用功,题目做着做着就不想做了,翻过纸头就在那里看起小说来。我越看越感动,记得特别清楚的是,里面写了一个很好的人,但是最后这个人做了叛徒,我难过极了,我去问爸爸,为什么这么好的人会变成叛徒了呢?爸爸说:‘我就是想写那种复杂的人性。你根本不能想象,被抓去以后,那种刑罚有多残酷。正常的人是不可能忍受得了的。’后来,爸爸就是把自己最满意的一稿交给周扬的,他们把稿子退回来了,说爸爸的作品是小资产阶级情调,不能发表。后来,你知道的,为了发表,书里那些人物和那些好的细节,都被爸爸自己删掉了。”
尽管王春瑜说,那时候有谁写得出好东西?这也不足以安慰我。因为最后留给后人的终究是这样一个作品。也许真该像元化叔叔说的那样,这样的东西,还不如不写。把他的形象都损坏了……我停下来阅读,给海诺德发了一个电子邮件,多希望有一份谅解,多希望有人跟我一起承受这一份心酸。
晚上,打开电脑的时候,看见回信已经在那里了。海诺德说:“在那样的年代,在那样的时候,中国人连自由都没有,你爸爸怎么会有自由的思想?谁还敢思想?在任何专制的统治下,没有人敢面对自己的。但是,不管怎么说,他想写的话,为什么不写呢?能写出来,就是一个胜利。我们美国人的座右铭:活着的全部秘诀,就是去行动。”
我不知道他说对了没有,看了他的邮件,我的心终于安静下来。似乎找到了一种借口,于是重读小说时,居然渐渐地读进去了。还是有很多概念的措词、描写,但是我突然看见了一份心态,在字里行间,那一份坦然和安宁的心态。爸爸整个的文字是恬静的。也许,这本书本身将会有多么伟大,对他已经变得不重要了,从句子到句子之间,我读到了他的这份认识。他只是把《战争与人民》作为一个信念,一个活下去的信念,一个为自己活着的借口和理由在写,他写得非常投入,而且是真诚的。看到后面,人物也变得复杂了,越来越符合他们的身份和背景,书里的人物有他对生活的观察和理解,有他自己的生活经历。我甚至是被打动了,整个结构是严谨的,结局非常利落。看完以后,有一份说不出的感觉。(因为我知道,现在是不会再有人去看这样的作品。但是,在这一类的小说里,爸爸的东西确实写得是可以读的,不仅仅是他的文字那样干干净净,有章法。还是因为,写的是他真心相信过的事情。)于是,忍不住我又给梅志阿姨打电话,给梅志阿姨写信。后来梅志阿姨在电话里跟我说:“元化没有那样的经历,你应该知道,他很难体验到你父亲对解放区,对自己为解放战争所付出的这一份感情。”
现在想来,元化叔叔的这一份批评,包含着太多的理想愿望。他是在今天说这个话,他没有面对一个事实,就是对于爸爸妈妈来说,在那个年代,他们的命运犹如一个无法痊愈的伤口。他们待在那里,从一个痛苦到另一个痛苦,从一个失望转换为另一个失望,他们无法挣脱。他们,正在走向从未见过的尽头,他们自己命运的尽头。
命运的尽头
一九九六年二月,我从纽约回来,上海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小时候跟妈妈和爸爸走过的淮海路成了金灿灿的街道。夜晚那些灯箱广告,可以和耀眼的纽约街头作比较。密集的法国梧桐树消失了,出租车经过那光秃秃的街面时,开开停停,我们被堵在拥挤的人流和车流之中。喇叭声不断,我感到莫名其妙的心慌,在这灿烂的灯光下我害怕,怕什么?我并不清楚,到处弥漫着陌生的气息,我迷失在自己的城市里。缩进破夹克里,抬起我穿着美国大兵皮鞋的脚,慢慢在寻找楼梯的台阶。我的大头皮鞋没有给我任何自信,一次又一次让我在那里绊倒,我紧紧地拉住满是灰尘的自行车轮子,它依然像我七年前,离开家的时候那样,用链条锁锁着,绑在楼梯的半腰间。我深深地呼吸着,努力在走进家门之前把情绪稳定下来。小楼道,依然弥漫着浓浓的油腻气味,那油腻甚至就渗透在空气中,我可以从呼吸里体会到。
我轻轻地敲着家里的小门。老阿姨穿着洗得发黄的棉毛裤从被窝里爬起来给我开门。像以往一样,她说:“是小妹妹回来了。”她看着我没有一点惊讶,而我却惊讶地打量着她。在看惯了高大的美国人以后,我从来不知道她是这么瘦小,从来不知道她的脸色这么暗淡。她哆哆嗦嗦在我的身后锁上门,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
“阿姨,赶快回去睡呀,不要冻着了。屋子怎么那么冷。”
家,一到夜晚就安静得很,母亲睡得很早,和我走之前一个样子,甚至连鸡毛掸子都还挂在大橱的侧面。唯一的变化是桌上、箱子上,甚至旧冰箱上都盖满了旧报纸和老化的白色塑料纸。家,看上去像一个废品回收站。阿姨说:“上海的灰实在太大,没有工夫天天去擦,就用这些报纸来挡挡灰。”我该说什么,总以为这个家是很温馨的,总以为阔别七年之后,重逢会别有一番激动人心的瞬间。我在肯尼迪机场起飞的时候,都为自己的想象感动了。泪水在眼角转动,我甚至希望自己手上有一把家门的钥匙,轻轻地将它打开,让她们大吃一惊。
是的,我站在这里,站在屋子的小窗口下面,窗外的霓虹灯在不断地闪烁,我看见屋里的旧报纸、破塑料布也在变幻着颜色,像万花筒似的。家,在灯光下变得更加破败了。老阿姨穿上了棉袄,领我走到母亲睡觉的地方。她还是睡在阳台上搭出来的小房间里。白天的时候,那里可以更多地晒到太阳。老阿姨推了推母亲,她从棉被里伸出一只完全变形的手,那手像被人缠过的小脚,手指交织在一起,已经不能伸张和弯曲,骨架全部萎缩了。母亲用那样的一只手向阿姨摇了摇。
“是小妹妹回来了。”老阿姨大声地叫着。
母亲还是摇了摇手,“我不要水,不要了。”
我把手伸过去,握住了母亲的手。那手指像一根僵硬的铁钩子,挂在我的手上。她还在说:“我不要,我说了不要水吗。你们不要来烦我了。我的日子不好过,我疼啊,我的类风湿不会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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