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岁月

第48章


那时候,他们夫妇俩刚从秦城监狱释放回来不久,在监禁了十年之后,我没有理由拒绝她的邀请。但是,我不会有什么冲动和感激,想到见面我就会和“秦城监狱”联系在一起。北方的冬天是寒冷的,但是历史的记忆同样是不温暖的。
天很冷,从朱莘庄赶到东单东总部胡同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站在客厅的过道里,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老人,突然我被堆在走廊里满满的图书迷惑住了,那简直像是一个图书仓库,黑压压的一堆,几乎要顶到天花板。人都很难从那里跨越过去。我蹲了下来,开始翻书。一口气,我找出了一大批“文革”前出版的“黄皮书”,正往下翻的时候,严阿姨走出来了。对我这个不懂规矩的孩子,竟然一点都不生气。她说:“不要翻了,我给你一本世界上最好看的书!”
妈妈率子女和元化叔叔在爸爸的骨灰盒前留影。右二为妈妈,右四为元化叔叔,后排左三为在曹杨中学教书的舅舅朱祖铭。我在外地拍戏,没有参加。实际上我已不在乎这些事情。
上一代人说好看的书,你会相信吗?我假惺惺地笑着,接过她交给我的书。突然,我发现那是爸爸一九五○年出版的《三个时代的侧影》。整整三十年了,黄黄的纸页变得脆了,扉页上保留着爸爸淡淡的工整的钢笔小字,“陆定一部长指正”。严阿姨接着又对我说:“小鬼,好好看看这本书。给你妈妈寄去,待以后再版的时候,再送给我们一本吧。”
我愣住了,妈妈多少次在那里伤心着,说这本书早已绝版,她再也找不到了。“文革”时把什么都毁了,这书,怎么就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了呢?我已经找不到任何感激的措辞,也不知道怎么对陆定一伯伯和严阿姨表达内心的情感,只是恨不能立刻拿着书,把自己和书都贴满了邮票,一块邮寄回上海,再给母亲一个惊喜。严阿姨是多么心细的人。她说,这些书是前一个星期刚刚从公安部拿回来的,都还没有时间整理呢,但是她看见我父亲的小说了,所以立刻把我叫来。吃完年夜饭,我捧着书重新坐长途车回学校了。挨着不太热的暖气片,一夜把书看完,当我看见天蒙蒙发亮的时候,一点睡意都没有,真想找个人说说,这是父亲早年的作品,写得多好啊,那文字似乎能让我重新闻到父亲身上的气息。可是找谁去说呢?谁又能理解我想说的?来不及感慨了,我拿起了书,又搭上长途车进城了,我用挂号把书寄给了母亲。直到一九八四年,在胡风伯伯的推荐下,书交给了四川人民出版社,在那里重新再版。钱君陶先生给爸爸的书做了封面设计,韩和平先生为书画了插图。那时候出版一本书的数位是吓人的,一开印就是两万五千本。
一九八○年以后,中国的政治气候在改变,一点一点让我们接近普通人的生活状态时,爸爸从湘鄂西逃回上海的那一段历史,终于也给予了一份谅解。经组织部批准,同意在爸爸的骨灰盒上加盖党旗。当时我在外地拍戏,没有赶回上海。
一九八三年十月三十一日,由当时在任的上海市委宣传部长王元化、爸爸的好朋友,为父亲举行了加盖党旗的仪式。故事并不美好,但是有了一个还算说得出口的结局。更何况是元化叔叔为父亲的骨灰盒加盖了党旗,就有了一点戏剧性的色彩。
一九八三年十月三十一日,由当时在任的上海市委宣传部长王元化、爸爸的好朋友,亲自为爸爸的骨灰盒加盖了党旗。父亲的一生有了一个说得出口的结局。
父亲的骨灰盒上加盖了党旗。
豪情都做断肠梦,岁月渐摧鬓发斑,
心事茫茫谁堪诉,问君更得几时还。
母亲的坐牢问题在“文革”结束的时候,也跟着定案了——维持原来结论,没有出卖同志,没有破坏组织,在敌人的监狱里表现坚强。恢复党籍,没有预备期。当这一份快乐到来的时候,真是精疲力竭。她办理了离休手续。妈妈微笑着,那笑容陷在她长满冻疮的脸上,显得很虚假。但她是真心实意地在笑,动作迟钝地在那里转悠着,在上影厂三号门的门房间里,把自己的小零碎收拾干净,转身向周围的老师傅和工人告别。日子过得真快,她在这里也呆了有两个多年头了,看门,看着上影厂的各种人物进进出出。她说了一句俄文:再见。开始大家还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明白以后,学着她的腔调,重复着,师傅缺了门牙的嘴怎么说,怎么漏风,发不出“斯”的声音,最后大伙儿都在那里哈哈大笑起来。
当时的宣传部长陈沂,安排妈妈在退休以后,负责主办上海的《文学报》,因为妈妈是老记者,有办报经验。
妈妈说:“我过去没有做官,也不管这个官有多少大小,现在就更不想做官了。让我解甲归田吧。”但是,陈沂部长又请人上门来说服妈妈。妈妈跑去看陈国栋书记,她说:“陈书记啊,让我保持个晚节,做个平民百姓吧。”
陈书记答应了妈妈的请求。
我不知道真正意义上的“解甲归田”对妈妈会是一个什么样子。
离休之后,她开始整理父亲的作品,很快又上北京去探望父亲的老朋友们。就在一九八一年的初春,妈妈在北医三院探望了胡风伯伯。回来以后,她痛苦地跟我说:“太恐怖,太恐怖了!他们把胡先生用这么粗的绳子绑在病床上,说他是狂躁型精神病,要打人的,所以就绑起来治疗。怎么可以这样,他是病人啊,怎么能绑起来啊,他的病不是要更加严重了吗?”
回到上海以后,妈妈常和梅志阿姨通信,商量给胡风伯伯治病的问题。这时,妈妈想起当初王元化在监狱里也是这样发病的,是上海的周玉常医生给他治疗,是否让胡伯伯到上海来治疗呢?梅志阿姨觉得母亲的建议很有道理,于是她们商量该怎么办,当她们有了最后的决定,就开始两头并进。梅志阿姨在北京向文化部打了报告,希望得到上面的认可,让胡风伯伯去上海治疗;妈妈重新拄着她的拐杖,瘸着腿奔走着。她再一次去找陈国栋书记,希望他能出来说话,这样上海市政府就可以给予直接的帮助。陈书记立刻答应了妈妈的要求,让宣传部具体安排处理。当时,王元化正是上海的宣传部长,他也着手安排下去。但是,妈妈还是不放心,她又去找了她的老战友,上海医科大学的党委书记胡辛人,让他给胡风先生具体地落实医生、医院和治疗条件。胡辛人书记立刻找到了周玉常医生,并嘱咐了上海龙华精神病总院准备好专家班子,等病人一到就进行会诊,然后由周医生主持治疗。
一九八一年五月二十三日傍晚,从北京飞来的班机在上海虹桥机场降落,妈妈和市委方面派来的人,一起在那里等候着胡风先生和梅志阿姨,以及他的女儿晓风。胡风伯伯还是病得很重,但是有梅志阿姨在身边,情况总会好一点。
晚上从医院回家,妈妈满意地跟我们说:“安排好了,都安排好了。”比她想象的还要好,医院给胡先生安排了一个单间,房间很大,胡风伯伯可以在里面散步;有沙发,也可以在里面会客,同时还在那里专门放了一台电视机,这在当时的环境里是多么奢侈的待遇啊。更晚些时候,梅志阿姨从医院回来了,她在我们家住下,晓风陪伴着父亲在医院过了第一个夜晚。以后,白天就由梅志阿姨和晓风轮流在那里陪伴,夜里则由一位有经验的老护士在那里陪住。他们解开了胡风伯伯身上捆绑的绳子,周医生经常和胡风伯伯谈心,探讨幻听幻觉的问题,让他老人家完全放松下来;同时改用日本的进口特效药,那样副作用就大大减少了。渐渐地,胡风伯伯不再觉得有人要来抓他、追捕他。人,渐渐地平静下来,慢慢又拿出了自己的诗稿开始整理。终于有一天,他可以跨出第一步,到花园里去走动了……当病情开始稳定下来的时候,那些“胡风分子”们在监禁、别离了二十五年之后,又陆陆续续从其他的城市赶来,看望他们敬爱的胡先生……
胡风伯伯从二十四年的监狱生活中活着出来了。但是他得了心因性精神病。这是他在北医三院的精神病房里与孙子的合影。他看见小孙子的时候,情绪就好多了。他特地将此照寄给了妈妈。
妈妈,继续带着对父亲的感情在那里奔走,她整理着梅志阿姨交给她的信件,那些从公安部退回来的父亲写给胡风伯伯的书信时,感慨地跟我们说:“我没有想到,你父亲跟胡风先生有这么密切的往来;更没有想到,他们的感情有这么深。现在,他要是知道胡先生被摧残成这样,他是承受不了的。”用我们的话说,母亲是在为父亲还债,或许是在为父亲还愿。
爸爸什么都不知道了,他的身体里不会再有音乐,他灵魂里也没有了文学,他更无法使生活像舞蹈那样重新起舞,整个的生命在胡风伯伯之前就消失了,他带着对胡先生的感情,死在天涯海角,死在鸦雀无声的真理之中。我多想问他,是否真理在死亡和谎言面前,没有其他的道路可以选择?他没有回答我,我重新在困惑中,在混乱的思维中昏昏睡去;但是睡着又是谈何容易,一旦当你开始怀疑什么的时候,特别是当你受到过一些惊吓之后,在睡梦中你依然在那里质疑自己的人生。
永远的缺憾
这么多年过去了,即使当我把《他们的岁月》赠送给梅志阿姨的时候,她都没有对我讲述过一件事情,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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