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岁月

第49章


当二○○○年,我们请她为母亲的书《往事札记》写序言的时候,她正在生病,可是梅志阿姨却一口答应了。她只说,“给我一点点时间,因为我最近身体不好。等我好一点的时候,就会动笔写的”。实际上,稿子很快寄来了。文字还是像梅志阿姨的人那样清新、真诚。一开头写的是五○年,战争结束后不久,母亲从松江的二十四军军部,特为跑去上海市区里看望梅志阿姨,当那个美丽的梅志阿姨打开门的时候,只见母亲穿着军装,对着她庄严地行了一个军礼!真是一个意外,于是她俩快乐得在那里大笑起来。一个活活泼泼的母亲雀跃在纸面上,那时候,她们都只有三十多岁,年轻啊。可是梅志阿姨还是不满意,她说,年纪大了,脑力不济,否则会写得更好。
我是很久以后才知道,八一年夏天梅志阿姨在上海照顾胡风伯伯的时候,在我们家住了一个月,最后是和母亲以吵架的形式离开的。这个事情,母亲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那时候我在北京读书,而梅志阿姨更是闭口不和任何人谈论这件事情。看见她的时候,还是不断地对我说,你母亲多不容易啊,最近身体好一点了吗?而母亲,挂在嘴上的,也老是那么一句话:没有梅志阿姨,胡风伯伯就不可能在监狱里活下来。梅志阿姨硬是陪着胡风伯伯把牢底坐穿了。
我们很难想象,她们俩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十几年以后,大姐小钧从元化叔叔那里听说,她们俩争执得很厉害,最后梅志阿姨以搬离我们家向母亲表达了自己的情绪。我们子女在私底下议论着,这就是我们的母亲,做了好事最后也是不落好,而且每次还都会是她认为的一些“原则”把事情搞砸。只是,梅志阿姨的修养永远是那么好,她的沉默让我们对她充满着歉疚。那到底是什么事情,又是什么重大的“原则”需要坚持的?我们一直不知道。特别是梅志阿姨那么好的脾气,那么宽的心胸,她一般都是不会生气的。她们是怎么争吵的?想来那会是很严重的,于是这份缺憾像一块伤疤,贴在手臂的表层,看着就觉得窝囊。我打开窗户,对着阳光灿烂的世界,深深地叹了口气,生活为什么就不能像我们设想的那样简单?为什么我们这些喜欢直接表述自己想法的个性,又总是会以最简单的方式把简单的事情弄成复杂的?窗外,阳光金灿灿的,像针一样直刺我的眼睛,灼热又疼痛,多希望人与人之间的理解和帮助,能像阳光的另一面去温暖我们?等我稍微适应了外界的时候,我再也看不见屋子里的东西,黑乎乎的,在你的周围是模糊的一团,体温同样是黑暗的。似乎,我们只有生活在黑暗中,只有掩饰很多的情绪和真相,生活才会因为复杂而变成简单的?那个简单是否又太虚假了?
二○○三年十一月,我去日本参加东京国际电影节,放映我的影片《假装没感觉》。去之前我找到了在东京女子大学任教的近藤龙哉教授。他从一九七○年开始就在那里研究胡风先生,一九八○年第一次到中国寻找与胡风相关的文献。一踏进他放满书籍的办公室小门,他就拿出了八七年的一份《收获》杂志,上面刊登着我的中篇小说《在我的背上……》,那是我第一次写到父亲和胡风伯伯的故事,我惊讶极了,他怎么什么都有?很快,他又拿出一张泛黄的、纸头被裁了一半的便条,问我:“这是八一年,我见到你妈妈的时候,你看这个,是不是你妈妈写的字?”我拿着字条愣住了,母亲那既秀气又有力的钢笔字,是谁都写不出来的。字条上写着上海文化局在巨鹿路的地址,写着上海外事办工作成员的人名。我浑身发冷,我几乎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近藤听说我要去见他,显然是考虑了很多,也准备了很久。
近藤龙哉教授一九八一年在胡风书桌前留影纪念。
当近藤教授还是大学生的时候,中国正在进行“文化大革命”,这些激进的年轻人,都对左翼运动充满了憧憬。他说:“在日本,几乎是无条件相信社会主义中国,很多日本人坚信不移。”说着,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厚厚的日本权威性的《中日词典》,熟练、准确地翻到一页,有个词条叫“胡风主义”,上面解释为:“表面看上去是马列主义,实质上是反马列主义。”就是从这个不能解释清楚,又让近藤困惑的词条开始,近藤教授开始了他一辈子的胡风先生的学术研究,他找到胡风先生在东京的居住和学习过的所有地方,了解到他参加了日本共产党。后来,近藤甚至在东京警察局的档案里,找到了胡风当年被捕的文案记录,他还带着我,沿着警察追捕胡风先生的路线,走了一圈。同时指给我看,那些胡风和他的左翼友人们活动、交流的场所。在一片完全改观的建筑前,他讲述着,当初胡风先生是怎样教授汉语、怎样在东京半工半读的。“当时胡风和他的日本朋友泉充一起住在这里,应该就在这一带。胡风在这里用的是什么汉语教材呢?工人、农民、劳动者写的短文,在杂志上发表后,胡风就是用这些文章作为教材,教汉语的。当时,这里不叫本乡而叫金助町。现在这个地方已经没有了,仅仅留下一块牌子。”后来,胡风被日本警察局驱逐出境,他和聂绀弩、周颖夫妇,一起登上回国的火车,在火车启动的时候,他们一起高喊着口号:打到日本帝国主义!
实际上,让近藤教授最伤心的是,他研究了一辈子的胡风先生,他终于有机会进入中国,八十年代初,对于一个外国人,那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更不容易的事情是,他找到了胡风先生的踪迹,他正在上海治病,他在胡风小儿子晓山那里拿到了我们家的地址,一路兴奋地赶到上海,可是母亲把他拦在家门外面,没有把他带到医院,没有让他见胡风先生,连梅志阿姨都没有让他见到。母亲要他先去见“组织”,近藤跟我说:“我拿着你母亲的字条,主动去报到,到那个文化局。”这里他说的是标准的普通话,于是“那个文化局”断然不让他见胡风先生。他惋惜地说,“我和胡风先生交臂而过,后来再去中国的时候,胡风先生去世了。我一直没有见到过胡风先生……”
已经不用任何解释,已经不用多问,我已经全部明白了。明白了事情的全部过程,明白了母亲的惊恐。这个突然出现的日本人,不仅仅意味着他是一个胡风问题的研究者,更多地是意味着,他会让胡风先生变成里通外国的“汉奸”,也会给我们家带来“勾结”和“私下活动与外国特务来往”的罪名。八一年,今天人们都会说八十年代是最有生气、思想最解放的年代;记忆总是发生错误。看着母亲写给近藤的字条,我才终于认识到,那个时代还是窒息的,让人充满了恐怖和惧怕。母亲最怕的是这个日本人把事情搅黄了,怕她千辛万苦帮助胡风联系到上海的治病,因为“勾结”了外国人,被赶回北京;她更加害怕的是,再有一次政治运动的时候,我们都会被这个日本人“陷害”的。
近藤没有流露出更多的情绪,但是他还是补充地说道:“我就在胡风先生身边,我走到他身边了,我却没有看见他。一辈子,就这么一次机会……”
近藤的惋惜里面,有很多无奈,也还是包含了他对母亲的不满,虽然他是原谅了母亲。我多为母亲抱不平啊,她为什么要有这些善良的“原则”呢?晓山,你为什么就不能把医院的地址直接交给近藤,为什么让他来找我母亲呢?为什么这个决定让母亲来选择呢?最后还是我们家孩子对母亲的判断:“做了好事最后也是不落好。”那么多人都被伤害了。梅志阿姨回家后听说了这件事,她坚持要去找近藤先生,母亲不断地劝告她,不要给自己找麻烦,不断告诉她,自己历次运动中的经验;因为梅志阿姨是在劳改农场,在监狱里度过的,她不知道这些群众运动的可怕!现在首当其冲的是给胡风先生治病,什么研究,什么日本人,什么外国专家,这些都是不可靠的事情啊!梅志阿姨没有听从母亲的劝告,她在乎,在乎这个研究胡风先生的日本学者,她在乎胡风先生的理论、学术和经历,让更多的人了解;她更在乎有人将胡风走过的路记录下来,让历史为他平反。
近藤龙哉教授一九九一年在鲁迅像前。
梅志阿姨,不是那种要虚荣的人,但是在胡风先生的问题上,她也有自己的原则。她根本不搭理母亲的那套“经验”,她坐牢都不害怕,她还怕你什么政治运动?她瞒着母亲赶到近藤先生下榻的锦江饭店,母亲越来越愤怒,终于和梅志阿姨争吵起来,以至于两个人都翻了脸。
我问近藤:“你见到梅志阿姨了吗?”
近藤回答说:“没有!太可惜了,她是从晓山那里得到我的地址的,当她匆匆忙忙赶来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因为见不到胡风先生,住宿是那么贵,我觉得留在上海没有意思。”
又是一个炎热的夏天,灼热把我们烤焦了!
现在的年青一代已经不会理解这种恐惧,就连我都会感觉母亲在小题大做。但是,认真地回想起来,就明白了当时的环境和气氛不是这样的,仅仅是在这一年前的八○年夏天,上海市委还不允许胡风先生的花圈放在父亲的追悼会上,你怎么可能指望一年以后,整个环境会允许他去见一个日本人?外事活动不通过我们的“组织”,是会罪加一等的。可是,可是,就是我前面说的,这个决定为什么要母亲来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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